春深似海,王家屯的梨花开得如雪如雾。王钧已能下地行走,虽记忆未复,却总爱坐在院中,用炭笔在纸上涂画——画的是一座桥,桥下有船,船上有个穿蓝布衫的男人。
“那是我哥。”王学农看着画,声音低沉,“他记得。”
文芷兰将画小心收起,轻道:“等他好了,我们带他去桥边找真相。”
这时,桂兰匆匆跑来:“姐!张巧慧放出来了!她带着一箱绣品回村,说要重开‘张家绣坊’,还贴了告示,招女工!”
“她哪来的钱?”芷兰惊讶。
“听说是南洋来的亲戚,认了她做女儿,给了笔钱。”桂兰撇嘴,“可村里人还怕她,没人敢去。”
芷兰却笑了:“她敢回来,就有底气。走,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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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老宅,门庭冷落。张巧慧一身素衣,正坐在院中绣一幅《百蝶图》。针起针落,蝶影翩跹,仿佛活了一般。
“巧慧。”芷兰轻唤。
张巧慧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微笑:“文姐姐,你来了。”
“我来恭喜你。”芷兰落座,“绣坊重开,是好事。”
“不是为钱。”张巧慧放下绣绷,“是为债。我爹的债,我的债,都得还。”
她指向墙上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是一口井,井中有月,月中有井。
“我爹说,这世上最厉害的绣,不是绣花鸟,是绣‘真相’。”她低声道,“我烧红肚兜,是怕李家发现我爹留下的线索。可现在,我决定绣出来。”
芷兰心头一震:“你爹留了什么?”
张巧慧从箱底取出一卷泛黄的布,缓缓展开——
是一幅地图。
图上,月圆井、王家老宅、李家祠堂,被一条红线串联。红线尽头,是镇外的“清平渡”。
“我爹当年被举报‘通敌’,是因为他帮南洋的抗日组织转运物资。”张巧慧声音平静,“那批物资,就藏在清平渡的船底。而接收人……是王磊。”
“什么?”芷兰猛地站起。
“王磊不是逃亡。”张巧慧看着她,“他是执行任务。你爹文辉,是联络人。李春梅举报你爹,是因为她发现了这张图,想独吞物资,结果引来了特务,你爹才被迫中断行动。”
芷兰如遭雷击。
原来,父亲的“投机倒把”,竟是革命任务;王磊的“背叛”,竟是卧底。
“所以王钧被藏,不是因为李春梅要挟,而是……为了保护他?”她喃喃。
“对。”张巧慧点头,“王磊知道李春梅已投靠特务,怕王钧被利用,才将他藏入井底。可后来,他发现李春梅勾结外敌,意图炸毁清平渡,才不得不带着王钧逃亡。”
“那他现在……”
“在清平渡。”张巧慧望向远方,“我收到一封信,字迹是我爹的——‘井底月未沉,渡口人未归’。他还在等接头人。”
当晚,王家大院。
王学农听完芷兰的讲述,沉默良久,终于起身:“我得去清平渡。”
“我跟你去。”芷兰说。
“不行,太危险。”
“可你是王磊的弟弟,我是文辉的女儿。”她握住他的手,“我们不去,谁去接他们回家?”
王学农望着她,忽然笑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文芷兰,温柔,却比谁都倔。”
“不一样了。”她轻声道,“现在,我不仅为你,也为王钧,为这个家,去闯一闯。”
三日后,清平渡。
渡口荒凉,芦苇丛生。王学农和芷兰在一间破庙中,找到了蜷缩在草堆里的王磊。
他瘦得脱了形,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铁盒。
“学农……”他睁开眼,声音微弱,“你来了。”
王学农跪下,抱住他:“哥,我来了。”
王磊颤抖着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叠文件,一张照片,和一块怀表。
照片上,是文辉与张云生并肩而立,背后是清平渡的船。
文件上,盖着“中共地下联络站”的红印。
怀表上,刻着一行小字:
“任务……还没完成。”王磊哽咽,“物资还在船底,特务没找到。我……我得交回去。”
王学农接过铁盒,郑重道:“我替你交。”
芷兰望着哥哥,轻声问:“王钧……他什么时候能好?”
王磊流泪:“等他画出那座桥,听见船夫的号子……他就回来了
夏初,王家屯的麦浪翻滚如金。王学农将铁盒交予县革委会后,风平浪静,却无任何表彰。反倒是张巧慧的“张家绣坊”悄然开张,招了十二个绣娘,全是村中贫苦女子。
“巧慧,你真要干这行?”桂兰蹲在绣架旁,看着她用金线勾出一只蝴蝶的翅膀。
“不是为了钱。”张巧慧低头穿针,“是为了‘记’。”她指尖轻抚绣面,“我爹说,绣线能记事。咱们女人的手,绣得出花鸟,也绣得出山河。”
桂兰不懂,却见她将《百蝶图》挂在堂屋正中,蝶翅间暗藏经纬,远看是画,近看竟是一幅清平渡地形图。
而文芷兰,已开始在夜校教妇女识字。她站在讲台上,举着那本父亲留下的账本:“咱们不识字,就被人骗。咱们不说话,就被人埋。从今天起,咱们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要会算自己的账!”
县里来了工作组,说要“清查反动绣品”。张巧慧的绣坊被查封,那幅《百蝶图》被当成“特务地图”扣押。
“你们懂什么!”张巧慧跪在雪地里,抱着绣框不放,“这是我爹用命换来的!是地下党的接头图!”
“少狡辩!”工作组组长冷笑,“一张破布,也敢说是革命文物?”
这时,文芷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份泛黄的文件——正是王磊铁盒中的那份,盖着“中共地下联络站”红印。
“同志,”她声音清亮,“这绣品上的图,与文件中的清平渡地形完全一致。我父亲文辉、王磊同志,都是当年的联络人。张巧慧之父张云生,是南洋抗日物资转运负责人。他们不是□□,是功臣!”
工作组震惊,立刻上报。
三日后,县里发来通知:为张云生、文辉、王磊等人平反,恢复名誉。张家绣坊改为‘红色绣坊’,由张巧慧任技术指导,文芷兰任文化顾问。
十二位绣娘围坐,正在赶制一幅巨作——《井底月光图》。图中,月圆井旁,王学农抱着王钧,文芷兰举着账本,张巧慧手持绣绷,红霞站在渡口,王磊的身影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最后一针了。”张巧慧将金线穿入,轻轻一拉。
次日,这幅绣品被送往省城展览。展览会上,一位白发老者驻足良久,忽然落泪:“这图里的人……都是我当年的战友。”
他掏出一枚旧怀表,打开——里面的照片,正是文辉与张云生。
“我是清平渡最后的接头人。”他哽咽,“我等了四十年,终于等到这幅图。”
多年后,王家屯建起“绣娘纪念馆”。馆中陈列着:
- 一只青瓷碗,碗底刻着“井中有月”;
- 一块红肚兜,血迹已洗去;
- 一幅《井底月光图》,针脚细密,如星河铺展;
- 还有一本新账本,扉页写着:
“山河无恙,人间有信。
我们活着,我们记得。
——文芷兰记于王家屯新元年”
而村口,王学农牵着王钧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小叔,”王钧忽然问,“我画的那座桥,真的存在吗?”
王学农望向远方:“存在。等你写完名字,我们就去走那座桥。”
雪落无声,井底月光,依旧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