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楹楣很久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名字了,在达鲁时,她是宝月珠,而与他相遇后,她就变成了陈萋。
虽然她喜欢自己的名字,却不想在被审判的时候被唤作元楹楣,就让这个名字继续藏着。
元楹楣眼泪珠子滴得更厉害了,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委屈不已朝他问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去买个糕点,他们就将我抓了!”
“你说过为我爹请忠勇之名的!还说过要娶我!”
“如今看来,你是得到了就翻脸不认人,全是骗我的?”
三句话一出,张栩警铃大作。
没有人比白佑霖更厌恶辜负姑娘的行为了,白佑霖的娘亲,姐姐,以及白丹儿,都是极其苦命的女子,他决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听他们的对话,此女早就爬上了他将军的床,简直是扼住了他的命脉,好手段啊。
张栩极为不悦地暗嗤,想抢话骂她,白佑霖却先开了口,“我说的所有,皆因为你是陈七,但你不是。”
白佑霖咬牙切齿,愤怒让他眼眶发热,恨不得将她揪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好好盘问。
张栩松一口气,眸中浮现一丝得意。
元楹楣捕捉到了这青衫男子的那一点点得意,连伤心都忘了,全身心进入战斗状态,那缜密的人就是他啊,在白佑霖入城还未来得及歇脚时,马不停蹄赶来抓人,还显摆上了。
这人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敌意?
难道是对她身份的愤慨?有此因,但元楹楣从他身上还感受到更多的厌恶情绪。
元楹楣不服气,她才刚回来,复国之路不被一个奸佞断了。
她抽了抽气息,高昂着头颅,“你凭什么说我是元楹楣?”
白佑霖气急了,她还在骗自己,“你难道不是?”
“你说我是,总该拿出证据。若我不是,你如何对得起你的良心?”她用一双带恨的红眼盯着他,挑了句一定会戳人心窝子的话,“我早看出来你并非良人,对我也不过是游戏而已……”
“你还不如你爹呢,人家只是抛弃,而你为了抛弃得理所应当,竟给我安上最险恶的罪名!何其阴险啊,白佑霖!”
白佑霖原本坐在凳子上,被这话气得蹲在了地上,掌住她双肩的同时,猛地朝元楹楣逼近。
凑近时,元楹楣见他眼眶红得不像样子,连带着耳根至脖子也被气得发红,他手掌极其用力,摇晃着元楹楣,“你说这种话良心不会痛?”
“明明是你先骗我的?”白佑霖心痛得难受,喉咙紧得像吞刀子,“你心里有什么盘算真当我不清楚?”
“你清楚为何还同我纠缠,我早就说过放你一马!”
白佑霖一怔,嘴皮抽动着,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放他一马的含义,也在今日明晰了。
那时候她孤身一人闯赤金城,往他兜里丢了个祈愿石,让他不要输给骜丹,还说要放他一马。
他发现她离开时,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追去了,现在想来,何其讽刺,何其愚蠢啊!
这四个字在此时出现,真像是狠狠捅了他一刀子,捅得他鲜血喷溅,还淋漓不尽。
就连那日在汤泉的缠绵,也是他追过去的,他不要脸,不要答案,依着自己那控制不住的欲望而踏进汤泉,他又算得什么好人?
白佑霖语塞,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元楹楣死死瞪着他,眼泪也停了,既然决定与虎谋皮,那一定是难的,当初对骜丹不也是这样?
她攥紧了拳头,浑身紧绷,一副张牙舞爪的战斗姿态。
张栩在一旁不敢出气。
举事时,冲在前面的是他哥哥白佑霖,所有不仁不义的事都是他干的,躲在他背后的纪南风依旧是个老好人,萧臻简也成了皇帝,一个崭新的王朝不可能背上杀戮的恶名,到时候谁来顶这个罪,已然清晰明了。
在掌着军队的情况下,白佑霖决不能爱上一个前朝公主,不然世人攻讦他的理由便多了一条,亦或是无数条。
他绝不让此事发生,张栩咬了牙,从旁出声,“所以,你承认你是元楹楣?”
“承认?”元楹楣猛然抬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你说放他一马是何意?”
“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你不知前因后果,断然揣测,将前朝余孽的帽子扣在我头上试图给我定罪,你又是何居心?”
元楹楣说着,忽然站起来了,白佑霖去拉她,试图阻止,“陈七……”
元楹楣一把甩开白佑霖的手,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了白佑霖的劝阻,朝一旁的张栩步步逼近,“我从未见过你,更别谈得罪你。我同你们将军方踏进城门,你就布置妥当将我擒获,连我的家世也不曾盘问便妄下定论!”
“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并非兵临城下!何至于你在我踏入城门还未来得及歇脚之时,便将我当犯人一样擒获!”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多精明?生怕你们将军不知你有多厉害?”
“争功诿过,心胸狭隘!”
张栩:“……”
他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
张栩也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你这女子简直是妖言惑众颠倒是非!不就是揭穿了你,踩你痛脚上了?”
元楹楣分毫不让,“我乃虞国战将陈素年之女,你等将我拖行在地,我受不得这样的侮辱!若我不是你们口中那人,我要你跪着跟我道歉!”
气氛……好像开始不对劲起来。
白佑霖甚至来不及悲伤,文人吵架的杀伤力,不是他一个莽汉可以插足的。
陈七的妖言惑众他见识过,只是那时她是个满目慈悲的使女,没想到发起火来,下口如此狠绝。
但张栩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明明是个窝囊鬼来着,从来没有这样破口大骂过!
认为陈七是元楹楣基于自己的判断,但如此武断,要是真弄错了,岂不委屈了她?
一旦这个念头扎根,白佑霖便克制不住这样去想。
张栩气急败坏,他朝白佑霖瞥一眼,见他抱着手不知思考什么,并不帮他,心里一股酸楚冒出来,他们多少年的兄弟感情,竟然抵不过一个前朝余孽的半年!
他哗地抖落了手中一幅卷轴,指着图上的女子道,“这是不是你!”
元楹楣并不知他手里有什么证据,卷轴抖开的瞬间,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是达鲁王庭的使女画像,她故作镇定的轻笑一声,“是我。”
“哥你听见了吧!她说就是她!她就是前虞公主元楹楣!”
白佑霖听见她承认时心颤了一下,止不住向她投去询问的眼神,元楹楣昂首挺胸地答,“这是使女,我承认我是使女,但你凭什么说使女就是前虞公主?”
“探子亲口说的!”
“探子的情报不会有误?骜丹会让探子知道那么多?若真如此,你们不早就打胜仗了!”
张栩:“……”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张栩气得面目狰狞,着急忙慌去拿手里另一幅卷轴。
卷轴上系了红色络子,轴杆是雕刻过的紫檀木,轴头上嵌着两颗青玉石,十分精美。
早就淡忘的回忆忽然袭来,元楹楣隐约想起这卷轴里是一幅画作,曲弥欣画的闺房秘图,她顿时心慌起来,脸上一热,手不由自主的就攥上了裙摆。
她本能想要上前阻止,张栩手抖着抖着,在她跨出步子时解开了卷轴的绳子,画面赫然展示于众。
一时间,天地无声。
元楹楣闭上了眼,睫羽颤抖,脸热得滚烫,羞辱之感漫上喉咙。
越来越恨了,恨这群反贼,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审判她,不将她当人对待。
绝望的边际,战争正酣,元楹楣仍有一丝理智,曲弥欣的画风独特,写意远远大于写实,而使女的画像几近写实,
她可以辩解!她忍。
元楹楣想要迎面撞上尖锐的刀枪,只要不死,她就能活下去,一口气抵在胸膛,她倏地睁开眼。
却是一阵风过,白佑霖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她与画之间。
白佑霖动作极快,几乎是在没人瞧见之前,他一把将那卷轴捏拢揉皱,呼吸纷乱颤抖。
张栩正在气头上,死死拽着那画作不松手,二人角力。
“张栩,给我!”白佑霖压低了声音。
“哥!这就是证据!”
“证据你个头!”他一声怒吼。
元楹楣的气比张栩疯癫,羞辱便羞辱了,她早就豁出去了,她也开始夺那卷轴,“他要看就给他看啊!”
“不看谁能证明我不是元楹楣?!”
她疯了似的去拽卷轴,画帛在三人的手里逐渐变形。
张栩道,“哥,她都说看了!为什么不看!你帮她不帮我!”
元楹楣道:“看就看!若两张画像不一样,你就等着瞧!”
白佑霖真是服了这两人,简直像两个抢破头的小娃儿,他妹妹也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事来!
这像话嘛?
白佑霖气昏了头,不再留情,使了大力气,一把捏住画的同时推了张栩一把,从身后将元楹楣勒住,“你俩疯了?”
张栩被白佑霖推了,更是失望透顶,“你帮她?!”
“她早已是有夫之妇,还是骜丹的使女,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被白佑霖勒住的人不停地挣扎,一顿拳打脚踢,“你放开我,我非要跟他理论!”
“她是个姑娘!”白佑霖一声怒吼,又沉又重,吼完后,胸膛起起伏伏,狂乱不已。
简单一句话,却是见效了,张栩和元楹楣的癫狂逐渐平息。
白佑霖低头看手里那幅揉得皱巴巴的画像,仅露出香肩与脖颈一角,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低头在她耳边问,“你究竟是不是元楹楣?”
耳郭很热,宛如往日的耳鬓厮磨,今日听来格外讽刺。
元楹楣道,“你不信就杀了我啊。”
“成全你为民除害的大侠梦。”
按理说,她该可怜巴巴地向他解释,向他保证,奈何要脸,非要说这种挑衅的话,能把人气死最好了。
白佑霖果真被气着了,气得心肝脾肺肾俱疼。
勒着她的胳膊紧了又紧,沉沉呼吸好几轮后,猛地将人放开,憋着一口气转身,将那卷轴卷得规整。
“扣起来。”
“改日再审。”
张栩气得不想搭理,想想算了,没再过多言语。
手底下士兵正要抓人时,元楹楣极其厌恶地将人甩开了,白佑霖瞧见那个动作心里很不是滋味,垂下眼帘,“等等。”
元楹楣的气并未消退,也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只听他道,“老板,再来一碗面。”
又听见他对士兵吩咐,“去买点糕点。”
元楹楣有些错愕,她没动,直直愣在原地。
“过来坐。”白佑霖冷声唤她。
她讥诮,“怎么,断头饭?”
白佑霖心头一堵,好半晌才道,“今天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