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枯井边的积雪被昨夜杂乱的足迹踩得泥泞不堪,像是一块被反复揉搓后的烂疮。
乌瑾蜷缩在树影里,直到守卫换岗的最后一丝火把光亮消失在夹道尽头,她才轻手轻脚地挪向那口青石井。
井口的寒气裹挟着一种经年不散的铁锈味——那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俯下身,指尖触碰到石壁边缘的一道新划痕。
那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裂缝里还嵌着细碎的甲片和凝固的暗红。
药从西窗,孙喂娘娘喝。
歪斜的字迹在寒风中颤抖,乌瑾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一行疯言疯语,与谢长安昨日在旧档库拓印出的“注德妃汤盏——孙某验讫”咬合在了一起。
一个疯妇的呓语,竟与尘封三年的官家密档成了互为表里的证据。
“看出什么了?”
谢长安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带着一股子熬夜后的沙哑。
他不知何时已潜到了井台另一侧,指缝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前端弯折成钩状的铁丝。
他没等乌瑾回答,整个人伏在井沿上,铁丝顺着青石缝隙试探性地深入,手腕极其平稳地转动着。
片刻,他指尖一挑,从井壁错位的砖缝中带出了一缕发黑的丝线。
乌瑾凑近,鼻翼微动。一股极淡的、带有腐蚀性的甜腥气钻进鼻腔。
那是“泣血蛛”的唾液,这种毒蛛只产于西南极深的山谷,其丝线经久不腐,常被用来缝合祭祀用的傀儡。
而在那丝线的断口处,缠绕着一个极其细小的回钩结构。
乌瑾的呼吸陡然一滞。
那是“缚魂结”。
这种独特的编织手法,整个大宁王朝,理应只有她和那个消失在火海里的恩师知晓。
“圣女,喝粥。”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箐从暗影里闪出,手里端着一只缺了口的瓷碗。
那是给浣衣局浆洗奴隶准备的粗米粥,泛着股陈年米袋的霉味。
乌瑾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时,感觉到一阵突兀的凹凸感。
她低头看去,粥水下隐约浮现出几个深深刻入瓷底的部落符文。
“圣女,孙太医三年前带人洗劫祭坛,抢走母蛊与《百毒谱》……他说要炼‘不死蛊’献给皇帝。”
那符文像是针尖,刺痛了乌瑾的眼球。
恩师当年不顾劝阻执意入京,临行前只留下一句“书在人在”,原来那不是为了富贵,而是为了追回被这吃人的皇权夺走的族中禁忌。
“你……你身上有祭司的香。”
枯井边的阴影突然蠕动起来,井婆子像一头被惊动的瘦猫,猛地从石阶下扑出。
她那双被眼垢糊住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死死扣住乌瑾的手腕。
“娘娘不肯喝那药……她说苦里有虫子在爬……她求我,求我救救那孩子……”井婆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另一只枯枝般的手指向井壁侧方,“孙太医……他不是从路上走的,他是从这儿爬上来的……像只大虫子,半夜里爬上来……”
谢长安迅速俯身,按照井婆子所指的方向,用铁钎撬开了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活动砖石。
随着青石移开,一股浓郁的药渣味伴着地底的潮气喷涌而出。
那是一段极狭窄、仅供一人侧身通行的竖井结构,石壁上残留着杂乱的抓痕。
“这是典型的‘子母双井’,地面上是死井,暗层里却连通着御药房的地窖水道。”谢长安用火折子晃了晃,火光映出一枚印在泥泞处的清晰鞋印,“云头履的底纹,只有五品以上院判才配穿这种软底防滑的料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砖缝边缘,那里嵌着一枚褪色的红珊瑚珠。
乌瑾将那枚珠子捏在指尖。
这是西南大祭司在加冕时,圣女亲手为其缝入袍角的护身符。
珠子上布满了细微的划痕,那是经历过激烈挣扎后留下的痕迹。
远处,杂乱的脚步声和独轮车的吱呀声划破了寂静。
“柳掌事有令,这口井邪性大,今儿个必须填死,一铲子土都不能省!”领头太监的喝令声在冷风中传得很远。
乌瑾面无色,动作却极快。
她将那枚红珊瑚珠重重一捏,珠子外壳碎裂,流出一丁点暗红色的粉末。
她随手将粉末撒入井底渗出的污水中。
原本浑浊的水面在触碰到粉末的瞬间,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浮现出一道极其复杂的淡金色纹路,图案层层叠叠,最后定格成一枚形似毒蜂的秘印。
这是《百毒谱》首页的防伪秘印,只有西南王室的血脉辅以圣女的珊瑚粉才能激活。
“师父的书,还在宫里。”乌瑾收回手,将那支中空的木簪插回发髻,指尖还残留着冰冷的井水,“而孙太医……根本不懂怎么用它。他把蛊当成了药,这就是为什么娘娘会死得那么难看。”
填土的闷响在耳边响起,第一筐黄土已经顺着井口倾泻而下,扬起的尘土迷了眼。
乌瑾回望向御药房的方向,那里的檐角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像是一排冰冷的獠牙。
她慢慢解开那件灰扑扑的袄子,又将头发扯得凌乱。
她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煤灰的湿泥,细致地抹向自己的脸颊。
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睛,在泥污的遮掩下,渐渐染上了一层涣散而诡谲的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