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溢出一声黏糊糊的傻笑,双肩颓然一垮,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她不再是西南那个冷静肃杀的祭司,而是一个在深宫泥潭里泡得发臭的疯妇。
御药房的后门虚掩着,混杂着苦涩与焦灼的药味顺着风钻进鼻腔。
乌瑾拖着步子,半拖半拽地拉着一筐刚洗净的药碗,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滚远点,哪来的脏东西!”一名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嫌恶地踹了她一脚,力道不轻,正中小腹。
乌瑾顺势跌在泥水里,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咒语,手指却借着身体的掩护,迅速掠过晾晒架边缘的一丛灰白根须。
她指尖微碾,那根须质地柔韧,断裂处渗出一点蓝幽幽的汁液。
是“忘川引”。
这味药在祝由术中是用来镇压活人神智的猛剂,早已被大宁律法列为禁药,此刻却堂皇地躺在御药房的暖阳下,像是一张张挑衅的嘴。
内院,赤金蝉翼小炉里的炭火正旺。
孙太医正背对着门口,枯瘦的手紧握一把银匙,在白玉蛊碗里缓缓搅动。
那碗里的参汤色泽澄澈,却在升腾的白烟中透出一股诡异的甜腻。
乌瑾痴笑着,跌跌撞撞地冲向炉灶,嘴里喊着:“娘娘……娘娘喝粥……阿奶喂……”
“撒手!这可是给皇后的安神参汤!”孙太医惊呼一声,慌忙去护那个玉碗。
就在这推搡的刹那,乌瑾袖口微抖,一枚藏在指缝间的极细银针闪电般在汤面浮沫上一蘸而过。
针尖在火光下迅速泛起一层暗淡的青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只有顶尖巫医才能捕捉到的腐朽腥气。
乌瑾的瞳孔在乱发后猛地缩紧。
三层毒。
底层的曼陀罗负责制造虚幻的梦境,中层的忘川引剥夺清醒后的记忆,而最阴毒的,是浮在表层那几不可见的“泣血蛛”毒。
这种毒只需微量,便能诱发人心悸如鼓,在极度惊恐中暴毙。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惊惧猝死”,杀人于无形,更杀人于鬼神之说。
“验货了,无关人等让开。”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插了进来。
谢长安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采买太监服,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药材签子,大摇大摆地挡在了孙太医和乌瑾之间。
他的身体在错位的瞬间形成了一道视觉死角,嘴唇微动,声音细如蚊蚋:“申时三刻,地沟闸门排水。那是唯一能取走暗管残留毒液的时机,动作快。”
乌瑾没接话,只是顺手将那撮早已准备好的“假死草”粉末,在谢长安的遮掩下,精准地弹进了滚烫的参汤残渣里。
这种草粉遇热即化,本身无毒,却是泣血蛛毒最好的“引子”。
不过瞬息,那原本澄澈的参汤残渣里竟开始溢出淡淡的红色血丝,腥气呈几何倍数爆裂开来。
“虫子!有虫子在爬!”
乌瑾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像发了疯的野兽,猛地扑向药炉,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起滚烫的汤渣狠狠塞进自己嘴里。
“疯子!你在干什么!”孙太医目眦欲裂,伸手便要去掐她的脖子将东西抠出来。
乌瑾死死咬住他的食指,温热的血腥气瞬间灌入她的口腔。
她含糊地咆哮着,一口混合着黑色血块的黏液喷在了孙太医洁白的药箱上。
“娘娘别喝……苦里有虫……有鬼在吃肉!”
她整个人倒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毒发了!汤里有剧毒!”谢长安猛地变了调,声音高亢得足以穿透大半个御药房,“快,快报太医院正使!孙大人监制皇后的药,竟然出了血煞,这是要谋逆啊!”
这一嗓子,彻底捅破了平静的假象。
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倒。
孙太医看着自己被咬破的手指,又看着那溢出红丝的汤渣,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嘴唇剧烈颤抖着,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由于太医院正使就在隔壁院子,此时已闻讯赶来。
众目睽睽之下,孙太医根本没机会去毁掉那锅还没倒掉的药渣。
混乱中,一只冰冷的手悄然攥住了乌瑾的手腕。
柳含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侧。
这位权倾后宫的掌事姑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抽搐”的乌瑾,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
乌瑾突然停止了抖动,她慢慢睁开眼,嘴角挂着黑色的血迹,对着柳含烟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又极其清醒的笑容。
“掌事姑姑,您瞧……”她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毒蛇在爬行,“这碗汤的滋味,是不是和德妃娘娘当年喝下的那碗……一模一样?”
柳含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惨白如纸。
她缩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收紧,指尖正死死攥着一封刚送达的密信。
信封的一角微微露出,那是御笔朱批的猩红颜色。
几乎在同一时间,御药房外传来了沉重且有力的甲胄碰撞声。
一队黑甲禁军如幽灵般封锁了所有出口。
那是皇帝的禁卫,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来。
乌瑾看向皇宫深处的方向。
在那巍峨的红墙背后,某种原本沉睡的、属于这大宁王朝最腐朽的根基,似乎正随着这碗汤的破灭,而发生了一场剧烈的震颤。
那是来自龙椅之上的,某种令人窒息的衰败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