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宫的眉梢挑起一个凌厉的弧度,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断裂的纸人残肢。
刑房里的水滴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沉闷,一声,一声,扣在石砖缝隙里。
柳含烟从暗处走出来,绣鞋踏在潮湿的地面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盯着伏在地上的乌瑾,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拼死挣扎的雏鸟。
既然想求死个明白,那便成全你。
柳含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周尚宫,拨个僻静的工坊,让小顺子盯着。
若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咒法残缺’,就直接送她去祭坛。
乌瑾被带到了尚仪局后的一间旧库房。
屋子里堆满了扎纸人的篾片和半成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浆糊味。
小顺子局促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捆新采买的黄裱纸。
他的脸色比那些纸还要白,眼神始终不敢与乌瑾对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搬运、放下的动作。
乌瑾没急着动手。
她走到工坊角落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手。
指甲缝里的暗色血迹在冷水中化开,变成一丝丝淡淡的红。
她洗得很仔细,连虎口处的褶皱都没放过,仿佛接下来要进行的不是什么邪祟祭祀,而是一场神圣的诊疗。
小顺子,去拿一碗热腾腾的糯米浆。
乌瑾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记得,要现熬的,别拿那些掺了隔夜水的货色糊弄鬼神。
小顺子应了一声,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乌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视线转回面前那具尚未成型的骨架。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中空的木簪,指尖轻轻一拨,几颗微小的、带有暗红斑点的草籽落入了尚未干透的纸浆缝隙里。
那是‘燃犀粉’,遇热则散,无色无味,唯独能让长期接触毒物的人产生真假难辨的幻听。
她开始扎制。
篾条在指尖飞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根都紧紧贴着谢长安提到的那几根暗铁丝。
她在纸人的腹腔内壁,用空心的细竹管撑起了一个隐蔽的支架,里面塞满了她从香囊里配好的碎叶。
深夜的工坊,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晃动。
乌瑾故意将纸人关节处的缝隙留得很大,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篾茬。
她甚至装作体力不支,在涂抹粘合液时,故意在左侧手肘处滴落了一大块浑浊的浆糊。
做完这一切,她蜷缩在草垫上,闭目假寐。
半个时辰后,门闩发出一声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乌瑾的耳朵贴在地面。
她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带着龙涎香余味的脚步声,那是柳含烟。
脚步声停在纸人面前。
紧接着,是瓷瓶开启的清脆响动。
乌瑾在黑暗中睁开眼,视线透过遮挡的篾片。
她看见柳含烟蹲下身,借着月色,从袖中取出一小罐浓稠的液体,那股熟悉的、来自西南深潭的咸腥气再次钻进鼻腔。
柳含烟捏着细长的银挑,将鱼胶一层层、厚厚地补在那处故意留出的空隙上。
她的动作很慢,透着一种近乎变态的谨慎。
补完关节,柳含烟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细粉,均匀地撒在纸人头部的安魂香囊里。
做完这些,黑影悄然退去。
乌瑾从草垫上坐起,走到纸人旁。
她伸手摸了摸那处尚未干透的鱼胶,温热、粘稠。
这才是她想要的‘证据’。
天光微亮时,小顺子抱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眼底布满血丝,在经过纸人时,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乌瑾朝他招了招手。
小顺子挪到跟前,乌瑾从袖里捏出一枚用蜡封严的褐色药丸,按在桌面上。
吃下去。
乌瑾盯着他的眼睛,语速极快。
你弟弟在浣衣局咳了三月血了吧?
这药能保他一命。
明天的事,你只需要闭嘴,守住你最后那点没被柳含烟掐死的良心。
小顺子死死盯着那枚蜡丸,喉结剧烈上下滑动。
他猛地抓起药丸,囫囵吞下,眼泪在那一刻无声地砸在黄土地上。
祭典当日,乾清宫前的白石广场被硝烟与旗幡遮蔽。
谢长安换上了一身规整的工部吏目服,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移那三尊巨大的青铜香炉。
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又急躁,一会儿说方位偏了半寸,一会儿说龙脉之气受损。
那个方位,再往巽位挪一挪!
谢长安挥着手里的罗盘,扯着嗓子喊,这里的地气被祭坛压得太死,不通风,怎么驱邪?
负责监督的太监一脸不耐烦,却也怕担了‘冲撞龙脉’的罪名,只能任由他将那几个喷吐着浓烈沉香的炉子挪到了东侧。
那是钦天监测算的,风口最盛的地方。
乌瑾披着那一身惨白的祭服,手中的骨铃发出空灵且刺耳的鸣响。
她绕着纸人缓缓走动,每一步都踏在日晷投影的边缘。
申时三刻。
阳光斜斜地穿过宫墙,正正落在那尊最大的青铜炉口。
乌瑾手中的骨铃节奏陡然加快,她猛地将一碗无色的符水泼向纸人。
炉火正旺,热浪携带着谢长安预设好的风向,卷着浓郁的烟雾直扑东侧的观礼席。
柳含烟坐在慧妃身后,正微微眯着眼盯着台上的乌瑾。
随着那股混合着‘燃犀粉’与迷迭香的烟气袭来,她的视线开始出现重叠的重影。
就在此时,原本静立不动的纸人,在日光暴晒与内藏铁丝受热的共同作用下,发出了‘咔吧’一声轻响。
涂抹在关节处的鱼胶受热软化,平衡被打破。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那纸人竟缓缓抬起了右臂,指尖颤抖着,划过半个广场,稳稳地指向了东侧观礼席的柳含烟。
纸人腹中暗藏的空心竹管被风一吹,发出了凄厉而微弱的哨音,在柳含烟听来,那声音竟化作了她梦魇多年的德妃哭喊。
鬼……有鬼!
慧妃惊叫一声,打翻了手中的官窑茶盏,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场面瞬间大乱,禁军的长戟在阳光下晃出一片刺眼的寒芒。
乌瑾在混乱中一个箭步冲上观礼台,在柳含烟惊骇回神的刹那,一把攥住了她的右手。
由于昨夜潜入工坊补胶,柳含烟那件烟霞色的云缎袖口,此刻正挂着一抹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亮光的、尚未彻底凝固的鱼胶。
这股味道……乌瑾贴在柳含烟耳边,声音如冰锥落地,姑姑昨夜辛苦了,这鱼胶还没干透,您手上的腥气,可是连龙涎香都压不住啊。
柳含烟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箭一样扎在她的袖口。
我……不是我……那是娘娘让我做的……柳含烟语无伦次地嘶吼,身体剧烈颤抖,她猛地挥开乌瑾,双手在空中疯狂乱抓。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具巨大的纸人已经走下了祭坛,正拖着长长的白布,一点点朝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