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云公墓坐落在城西山坳里,寒衣节上午,天是漠漠的青灰色。
鲁骁正拿着软布,仔细擦拭一方黑色大理石碑。碑上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坚定从容,嘴角扬起温文尔雅的弧度。
秦扬
1987——2014
他的琴与剑都留给后来人,只向青山,讨一捧故乡的月光。
“三年了,再过三年,我就比秦扬哥大了,”鲁骁边擦边对旁边的江书窈说,转过头看向秦扬的照片,与他对视,“哥,等我老了咱俩再见面,你得管我叫哥。”
江书窈试图把手里那束白鸢尾摆得更符合她的美学品味,闻言白他一眼:“你可真能想。”
“嗐,”鲁骁直起身,活动下肩膀,“唯物主义者百无禁忌。”
脚步声从石阶传来,敲响从容不迫的节奏。
两人回头。甄霓正走上来,黑色的羊绒大衣过膝,随着步伐轻晃。手里除了白玫瑰,还提着蛋糕和一个小纸袋。
“甄霓姐!”江书窈眼睛一亮,扑过去,“你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甄霓笑着任她挽住胳膊:“环肥燕瘦,我属于后者。”
“京城的沙尘暴都能给你吹走,”鲁骁把蛋糕盒子接过来放在墓前,“甄霓姐,你瘦的太不对劲了,脸色也白,明天周末,我跟窈窈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别,姐姐我天生冷白皮”,甄霓爱惜地轻抚江书窈的鬓发,语气轻快,“打工人周末要补觉,才不去呢。”
她在碑前蹲下。照片上的秦扬看着她,永远停在二十七岁。甄霓没说话,只是很仔细地把碑面上一点露痕擦净,摆上白玫瑰,又从纸袋里掏出一把栗子。
“糖炒栗子,还热着。”她完全打开纸袋,给鲁骁和江书窈一人塞一把,甜暖的香气飘出来,甄霓把纸袋规矩地放在墓前,“你以前老嫌剥壳麻烦,现在总该有时间慢慢剥了吧?”
风吹过墓园松柏,沙沙的响。
江书窈看着甄霓平静的侧脸,心里发酸。她和鲁骁要订婚了,一月下旬办仪式,可这话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甄霓先问:“订婚宴定哪天?请柬设计好了没?”
“一月十六号,”鲁骁有点羞涩地挠挠头,看向甄霓,带着安慰与笃定,“甄霓姐,你一定要来。”
甄霓站起身,拍了拍手,笑容真挚:“一定,我得好好想想送你们什么礼物。”
“你送什么,我跟阿骁都喜欢——”江书窈兴奋。
“敬请期待。”甄霓轻捏她婴儿肥尚未褪尽的脸,“快回去吧,我想单独待会儿。”
一步三回头的两人从阴影走到阳光下,青春眷侣,两小无猜,是她和秦扬看着在一起的。两人相依着走过转角,墓园彻底安静下来。
甄霓脸上的笑容淡了。她重新蹲下,手指轻轻拂过碑上“秦扬”两个字。触感冰凉。
“又有人来找我了,”她低声说,像在聊家常,“是个挺有名的导演,想拍咱们的《白发安西》。”
风大了些,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书的后半截,你也没能看到。”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可我蘸着你的血和我的泪,一个字一个字敲完了。秦扬,这是带着你灵魂碎片的作品。”
她深吸一口气,小腹的钝痛又隐约传来。
“我的确是个懦夫,逃离了满是你的旧影的共同理想”,她对着照片里那双永远年轻的眼睛说,“但对残存你灵魂的故事,我会仔细甄别那些到访者,决不会让任何人毁掉它。”
起身时,动作牵动了身体里那个“不合时宜的小累赘”。甄霓闭了闭眼,扶住墓碑边缘稳定平衡。转身离开。
高跟鞋敲在青石板路上,哒,哒,哒。比来时慢一些,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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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听雪轩雅间。
江晚舟提前到了,正翻着那本被他贴满标签的《白发安西》。差五分钟三点,门被推开,他抬头,心里准备好的所有关于“历史”、“铁血”、“硬汉”的预设,哗啦碎一地。
进来的女人一身黑色大衣,高挑清瘦,脂粉未施的芙蓉面被大衣衬得苍白,让他想起大漠尽头,孤山之巅,隐匿于雾色的月亮——出乎意料的好看。江晚舟下意识多看两眼。
这跟他想象的“铁血硬汉”没有半分重合,倒更像……他合作过的律所精英合伙人,礼貌,周全,无懈可击。
“江导,抱歉,路上有些堵。”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言语温和有礼。
“与山月老师,幸会。”江晚舟起身,递过名片,笑容有着无往不利的自信,“您比我想象的年轻漂亮多了。”
这话有点轻浮。
江晚舟注意到对方接过名片时微凉的指尖,以及她毫无装饰与戒痕的手指。
甄霓闻言,笑意浅浅:“文字老成即可,江导可以叫我甄霓。”
落座,斟茶。碧螺春的香气袅袅升起。
江晚舟身体前倾,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开门见山,将天悦影业的要求和盘托出,语气是业界常见的、带着些许无奈的通情达理。
“市场需要感情线,观众得有代入感。精简人物,突出男主郭昕的忠勇,加条合适的感情线——不是削弱故事,是让它更容易被看见。就像我那部《春风不度》,要不是把卧底和联络人混合着爱意的信任与张力拍到位,票房口碑也不会那么漂亮。”
他说得很笃定。这招向来管用——他江晚舟的名字就是招牌,多少人想合作还排不上队。而且甄霓确实长得合他眼缘,谈话时他目光不时落在她脸上。
甄霓安静听着,眉眼含笑,时不时点头,甚至在他提到《春风不度》时,还露出了一个“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气氛融洽到让江晚舟觉得,这次谈判必胜。
直到她放下茶杯,陶瓷杯底碰到木质茶托,发出极轻的“嗒”一声。
“江导,”她开口,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探讨的笑意,“您刚才提到《春风不度》,正好我昨天在影院也反复看了两遍。”
江晚舟眉梢微挑,等着听恭维。
“电影镜头真漂亮,”甄霓真心实意地赞叹,她的手似乎习惯性地放在腹部,“每一帧都像精心校准过的古典油画,光影、构图,无可指摘。那位卧底主角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抉择,也都充满了戏剧张力,是教科书级别的创作。”
她顿了顿,话锋像溪流转弯,清澈依旧,但音调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但我看完就在想一个问题:您镜头下的那个卧底,他‘怕’吗?”
江晚舟一怔。
“我不是说怕死,”甄霓微微偏头,像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表达,“我是说……更底层的,属于‘人性’的怕。怕暴露后连累家人,怕错信他人万劫不复,怕在黑暗里待久了,自己都忘了光是什么样子——怕到某个瞬间,会冒出‘算了,逃吧’的念头。”
她看着江晚舟,眼神平静得像在讨论茶温:
“在您的《春风不度》里,我看不到这种‘怕’。您的卧底稳了,稳得像一尊早就知道剧本的英雄雕塑。”
“电影得塑造典型,凸显矛盾”,江晚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甄老师,这是艺术加工。”
“我同意。”甄霓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看到桌上江晚舟带来的那本批注密集的《白发安西》初版原著,微微犹豫,随即抛出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您记得《白发安西》里,那个叫‘赵十七’的唐军小卒吗?没名字,只是因为家中排第十七。他在河西走廊彻底被切断后,最后一次给家里写信,写了一句‘阿娘,儿饿’,又赶紧裁掉,改成‘儿安,勿念’。”
她抬起眼,清凌凌地看进江晚舟眼里:
“‘饿’是人的本能,‘安’是儿子的担当。那一裁一改之间,才是绝境中的人心。如果按您的拍法,这个叫赵十七的小卒,要么不会被镜头对准,要么,他的‘饿’会被拍成壮烈的背景音,他的‘安’会变成一段煽情的配乐字幕。”
江晚舟脸上的自信开始松动。他盯着甄霓——这女人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平和,可每个字都扎在他最不想被碰的地方。
“江导,您擅长建漂亮又标准的英雄雕塑。很厉害。”
“但我的《白发安西》,它不是一座等您修缮的个人英雄雕塑。”甄霓声音压低了些:
“它是一片无数雕塑倒塌破碎后的废墟。郭昕就是个不肯走,也走不了的守墓人,和他一起守着的,是无数个赵十七那样连名字都没留下的‘饿’和‘安’。”
“您想把废墟整理成一座挂着郭昕个人牌子的孤立宫殿,这想法称不上错。但我怕您理得太干净、太整齐,最后盖起来的,是一座千篇一律的样板楼”。
她靠回椅背,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一次艰难的讲解,又像是在忍耐什么:
“带入任何一座雕塑都可以,毫无特色。而废墟本身那股——混着饿、怕、想家、绝望和不甘心的劲,就在这整理、重建的过程中,被筛掉了。”
江晚舟完全僵住了。
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生气——是那种被人当面戳穿老底的难堪。
他想反驳,想说“你不懂电影工业”,想说“观众就吃这一套”,想说他拿了多少奖,票房多高……但喉咙像被堵住了。
因为她说的,恰恰是他庆功宴醉酒后,对着自己的获奖镜头喃喃过的不安——
“是不是太光滑了?滑得一点人味儿都挂不住。”
“是不是太套路了,像流水线模板。”
该/死/的,她说得全对。
那些他自己夜深时都不愿细想的偷懒,那些用华丽镜头盖住的情感空白,那些对“市场喜欢”的妥协——她三言两语扒得干干净净。
最让他难受的是,他能感觉到:甄霓说这些不是要羞辱他,甚至不是要显摆自己多懂。她就是……在说实话。平静地、客观地,指出一个明显的问题。
她看起来根本不是个多嘴的人。她礼貌,克制,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可她却愿意花时间、费口舌,跟他说这些。
为什么?
江晚舟盯着她。
甄霓的脸色有苍白,目光看向他做满批注的原著,是……惋惜?
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可能根本没把他“江晚舟”这个名号当回事。她在意的只有她那本书。
这认知让他既恼火,又莫名地……被触动了。
“江导,我不是否定您的创作理念。恰恰相反,它们太‘好’了,好得标准,好得安全,好得让所有作品都能成为行业内最顶级的流水线精品。”她用了那个他在心里逃避过无数次的形容,“但《白发安西》……它生于废墟,长于血污,它不适应您那条过于先进、过于洁净的生产线。”
她站起身,拿起大衣,动作间,江晚舟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扶住桌沿的手微微用力,快得像是错觉。
“所以,抱歉。”甄霓的语气恢复一开始的礼貌周全,甚至带着点歉意,“改编的事,就算了吧。祝您找到更合适的项目。”
她转身离开,背影挺直,步伐稳定。
江晚舟没动,也没有挽留。
他坐在那儿,脑子里嗡嗡响。
理性上,他知道甄霓说得对——太对了,对得让他后背发凉。
可感性上,凭什么?他江晚舟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当面拆过台?
更让他不甘心的是:她说完就走了。平静地,干脆地,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江晚舟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听着茶室重新归于寂静,只有桌上两杯渐冷的茶,证明刚才发生过一场对他创作理念的“温柔解剖”。
他慢慢靠进椅背,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掌心有些汗。
不是挫败。
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颤栗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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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江晚舟工作室的灯亮到凌晨。
他把《春风不度》的剧本和《白发安西》并排摊在桌上,来回翻。
甄霓的话在脑子里转。每个字都像小石头,扔进他以为很深的创作水潭,底下沉淀多年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淤泥,被搅动起来。
江晚舟忽然想起影评人那条被他嗤之以鼻的差评——“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中式精致翻版”。
当时他觉得对方刻薄,不懂他的美学追求。可现在,甄霓用更形象、更锋利的方式,说出了相似的判断,却让他无法反驳。
因为她不是从外部、高高在上的批评表象,而是形象地从创作根源上,指出他赖以成功的模式本身的局限。
他向来被人捧着,习惯了听好话。突然冒出个不买账的,偏偏说得句句在理——这感觉太陌生。
江晚舟走到窗前,看着凌晨的城市灯火。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甄霓说话时的样子——清瘦苍白,眼神清明沉静,言谈间有举重若轻的灵动。
她批评他时,甚至还在微笑——洞悉一切又带着些许慈悲。
心脏某处,像是被细小的电流窜过。
他意识到,吸引他的,早已不仅仅是她能写出好故事,或者她那份易碎又倔强的美丽。
而是她能一眼看穿他作为创作者的终极困境,并能用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为他指出另一条可能的路。
他江晚舟从来是引领者,是定义规则的人。何曾需要别人来“指点”?
可此刻,那股被冒犯的恼怒退潮后,涌上来的是更汹涌的渴望——渴望再跟她交谈,渴望听她再说说“废墟”和“宫殿”,渴望她那些锋利又精准的比喻,能把他从这套熟练到近乎僵化的创作系统中……拽出来。
“小霖……”他立刻联系助理,“帮我查《白发安西》的作者的基本信息,跟她的责任编辑沟通,务必把她的私人微信推给我”。
这是命运在他创作生涯可能陷入瓶颈前,递过来的一把钥匙。或者说,一个活生生的、会思考的、能刺痛他也能照亮他的——缪斯。
他必须抓住她。
不仅仅是为了《白发安西》这一部作品的改编权。
是为了他江晚舟的下一座“宫殿”,能否真的从“废墟”里长出不一样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力。
窗外,夜色深沉,而某种比夜色更沉、也更灼热的决心,在他眼底悄然成形。
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重逢”,才不显得刻意。
至少,不能像今天这样,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属于“成功者”的傲慢,以及因为她的外表而隐约萌生的轻视。
毕竟,那位甄霓老师,看起来最不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