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在空旷赛道炸开,银灰色跑车过弯时轮胎擦出青烟,带着股发泄的狠劲。
江晚舟摘下头盔,汗水沿着利落的下颌线滚进衣领。他灌下半瓶水,喉结滚动,眼神却飘着。
“不对劲啊晚舟。”周显麟溜达过来,拍拍车顶,“追债都没这速度。怎么,那位甄老师,还晾着你呢?”
江晚舟拧紧瓶盖,随手一抛,空瓶精准落进远处垃圾桶。
“晾着?”他轻扯嘴角,眼睛盯着虚空一点,仿佛撕破时空,盯住那个冷心冷肺的女人,“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太阳底下。直接扔冰窖了。”
他划开手机,屏幕上是那条两个月前发出、至今石沉大海的好友申请。
编辑转达的意思明白:甄老师立场不变,并婉拒私下接触。
你说,一个气质柔软的书卷气美人,怎么偏偏生了副铁石心肠!
本来只觉得有趣,想跟她多聊聊创作落地的事。现在连碰都不让碰,那点“有趣”就发酵成一种更复杂的痒——挠不着,偏忘不掉。
“书斋里的神仙,跟咱们吃烟火饭的不是一路人。”周显麟递烟。
江晚舟摆手上车:“后天窈窈订婚,那丫头丢三落四的,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我得回去盯着布置。”
引擎咆哮,尾灯在初冬旷野拖出转瞬即逝的红痕。后视镜里,赛道急速倒退,像某些抓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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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宴会厅被装点得像童话场景。粉色玫瑰、金色丝带、悠扬的弦乐,空气里浮动着香槟和食物的香气。
甄霓到得不算早。因为是见证喜事,她今天特地选了身橘粉色的小香风,长发仔细挽起,峨emei眉淡扫。
与两个月前在听雪轩那身静默如碑的打扮相比,今天的她像一块被烛火焐暖的琥珀——温暖、明亮、洁净。
只有她自己知道,下腹部贴着暖宝宝,正在持续对抗着一阵阵细微的坠痛。
“甄霓姐!”江书窈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分外美丽!这颜色特别衬你!”
“准新娘才是最美的,今天眼妆最出色。”甄霓仔细端详江书窈的装扮,认真给出赞美,笑着递上礼盒,“看看喜不喜欢?”
江书窈打开盒子,看到那套烧制着两人各种Q版画像的骨瓷茶具,惊喜地叫出声:“好可爱!甄霓姐你自己画的?看鲁骁的傻样,是上次吃火锅被辣到流泪的表情,神了!”
“这可不只有我的功劳,我选了一些照片做参照”,甄霓打趣:“是你们俩本身够甜。”
看到江书窈因为被打趣而脸红,甄霓很满意。
又有宾客到来,江书窈忙得团团转,目光瞥见不远处正在和人交谈的江晚舟,眼睛一亮:“甄霓姐,让我二哥先招呼你!”
说完,她轻轻把甄霓往那个方向一带,甄霓抬眼,正好撞进一双骤然亮起的眼眸。
江晚舟站在宴会厅的水晶灯下,头发微微凌乱,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松着,一身落拓倜傥。
他看到甄霓,瞬间有难以置信的愣怔,随即,猎人发现独特猎物时的光彩,毫不掩饰地在他眼底绽开。
他几乎立刻结束寒暄,朝她走来。步伐不紧不慢,但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悄然露出侵略性。
江书窈给二人简单引荐,就飞快跑去招呼来宾。
“甄老师,”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低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这世界真小。”
甄霓也迅速收敛那瞬间的意外,弯起得体的社交微笑:“江导原来是书窈的哥哥,确实很巧。”
“不是巧,”江晚舟注视着她,目光从她暖融的衣裙扫到她沉静的眼睛,唇边噙着笑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上次听雪轩一别,我一直在想怎么再见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这话已经越过了普通寒暄的边界。
“朋友订婚是喜事,我自然要来。”甄霓从容回应,把话题轻轻拨回正轨,“也恭喜江导得一好妹婿。”
“谢谢”,江晚舟从路过侍者的托盘上自然取过两杯香槟,递一杯给她时,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指尖:
“甄老师,你可真是……大忙人。编辑那边转达说,你最近不太方便深聊改编的事?”
甄霓接过酒杯,指尖触及冰凉的杯壁,腹部又涌起一跳一跳的疼痛,她努力维持笑容:“该说的,上次已经说清。江导时间宝贵,不该在我这儿浪费。”
“怎么能叫浪费?”江晚舟抿了口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看她笑意渐深,自己笑意更深,“跟有意思的人聊天,时间花得最值。尤其是……”
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近到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我发现甄老师不仅书写得好,如果愿意用心,总能遂人心愿,令人欢喜。”
他看一眼不远处正忙里偷闲拿着茶具跟鲁骁献宝的江书窈,一对璧人言笑晏晏,“那套茶具,书窈喜欢得不得了。”
“小玩意儿罢了”,甄霓努力维持体面,轻轻抵住腹部,也加深笑意,“一个用心,也要另一个知意”。
“说得对。” 江晚舟又跟进一步,这次距离更近,近到能闻见她身上极淡的荔枝香气,“其实你也看到我用心,才会点拨我,盼我知意,对吗?”
甄霓感觉自己仿佛被雪松的气息围剿,她抬眸,眼里闪过警觉:“我不过一个在书斋里抱残守缺的小作者,江导这话太看得起我了。”
“心怀珠玉,何必妄自菲薄。”江晚舟晃晃酒杯,姿态放松,话却认真,“我那套‘英雄雕塑’、‘流水线宫殿’的理论,确实太注重外观和效率,忘了问问地基下的泥土愿不愿意。”
这话说得诚恳,甚至带点自嘲的幽默。甄霓神色微动,多几分真意:“能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得。”
“所以我在想,”江晚舟看着她,眼神专注得发烫,带着几分引诱:“如果我们换个思路呢?不拆你的‘城池’,也不强行盖我的‘宫殿’……我们能不能试试,在城墙根儿底下,搭个让两边人都能坐下来喝杯茶的凉亭?”
甄霓忍不住避开他侵略性的目光,微微拉开距离,酒杯轻晃,气泡细密上升:
“凉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江导,你确定只是喝茶?不会喝着喝着,就开始规划怎么把凉亭扩建成长廊,再一步步蚕食我的城墙?”
她菱唇上扬,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意味,但话里的机锋丝毫未减。
江晚舟见她疏远,玩味地低笑出声,带着看穿彼此的坦然:“被你发现了。不过甄老师,你这防范意识太强。我就不能是真心实意,只是想找个地方跟你好好聊聊故事?”
“聊故事当然可以。”甄霓被激起气性,迎上他的目光,唇角也弯起一个蛊惑的弧度,杏眸微眯:“但我得先确认,是代表投资方的江导想聊,还是真心喜欢故事本身的读者想聊?”
又是一记温柔的直球。
江晚舟被噎住,放下酒杯,终于懊丧,目光更深:“你这是在换一种方式拒绝我啊。”
甄霓看他意气微敛,甚至溢出几分委屈的模样,轻轻叹气:“江导,你如果早两个月说这些,我可能真的会心动。”
“现在呢?”江晚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转折。
“现在……”甄霓迫使自己压下又一阵翻江倒海地抽搐,克制着颤抖,放下没动的酒杯,抬起眼看他,他还是那副尽在掌握、席卷一切的桀骜模样,只是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傲慢。
想起那本被江晚舟做出详尽批注的小说,甄霓轻轻点头:“我依然相信你的用心,但问题是,创作周期漫长,用心不等于摆平投资方,知我心意也不等于保我孤城。”
她看向对自己笑容明媚的江书窈,江晚舟不动声色地缩小距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听见甄霓继续说:“倘若后续你我争执,书窈在中间会难做。”
江晚舟心里那股想要靠近的冲动更加强烈——这女人越是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他就越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江晚舟看着她回应江书窈时真心微笑的侧脸,心跳莫名快一拍:“如果我不是以导演的身份,只是以书窈哥哥的身份,请你喝杯茶,聊聊这些有意思的故事呢?纯粹聊天,不谈合作。”
从工作,滑向私人,滑向他真正想要的——更近的距离。
甄霓脸上的笑容变淡,但依旧得体:“客气了。不过最近确实比较忙,不太方便。”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江晚舟偷偷咬牙,决定先保住目前的“胜利果实”,掏出手机:“没关系。等你有空。”他调出二维码,凑近。
甄霓看着那个二维码,犹豫一秒。这犹豫被江晚舟敏锐地捕捉到,他趁势一脸“真诚”道:“只是加个微信,甄老师是在害怕什么吗?”
激将法。很拙劣,但有时管用。
甄霓警告地看进他眼底,拿出手机扫过:“言重了。”
江晚舟看着她通过的好友申请,眼底的光志得意满,举起酒杯,笑容疏朗:“今天是个好日子,敬知意人。”
甄霓也举起杯,杏眸微敛,无视他的得意,轻轻碰去:“敬知意人。”
香槟杯相触,发出清脆的叮声。
不远处,江书窈正好看过来,看到两人碰杯的画面,对同样看到这一幕的鲁骁眨眨眼,两人手拉手前往下一个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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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尾声,甄霓悄然离场。江晚舟站在二楼露台,恰好看见那抹被奶白大衣包裹的橘粉独自走出酒店大门。遗世独立,从不回头。
甄霓一进驾驶室就迅速往嘴里塞止疼药,瘫倒在座椅上好半天,才浑身冷汗、气息奄奄地坐直。她发动车子,打算离开,手机突然接到新消息——是李医生。
“小甄,我已经腾出下周一上午的时间安排你的手术,记得提前一天入院,方便清肠。”
事到临头,甄霓竟有些害怕,但腹部持续的痛苦和息肉持续出血造成的贫血在提醒她。
又有新的气泡音提示:江晚舟。
屏幕上连续跳出两个表情包:
【猫猫探头】
【真冷清啊】
该来的总会来。
她叹气,回到与医生的对话框:“谢谢李医生,我会提前入院,接下来,要辛苦你了。”
手机被扔到副驾驶座,甄霓驱车离开。
“麻烦。”她轻声说,不知是说给腹部的疼痛,还是说给那个执着建立联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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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呢,二哥?”江书窈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空荡的门口。
“知道《白发安西》的作者是谁吗?”江晚舟没理会江书窈的询问,反而抛出问题。
“不知道,不过……我听大嫂说,那位大神让你吃了好一顿闭门羹。”江书窈给江晚舟拍拍刚才沾到衣服上的彩纸,忍不住幸灾乐祸:“真想见见这位神人!”
“甄霓就是‘与山月’。” 江晚舟收回视线,看到江书窈震惊的表情,深绯色嘴角满意勾起。
“我滴个乖乖!真让我说中了!”江书窈懵懵地,像小时候一样抓着江晚舟的衣袖,小鹿眼瞪得滚圆:“真的是‘倒拔垂杨柳的林妹妹’!”
“你个小乌鸦嘴诶!”江晚舟被她又提这一茬气的咬牙切齿,他抽出袖子,转身靠在栏杆上,恣意不羁换作懊恼不甘,艰难道:“她很难搞。”
江书窈察觉他这样儿不对,心里一咯噔,试探问:“是改编权难搞?还是人难搞?”
江晚舟脑海闪过甄霓那看似温柔和煦实则油盐不进的模样,泄气道:“都难搞!”
江书窈想起刚刚跟鲁骁的对话:“窈窈,二哥很好,作为兄长、舅兄,他大方、周到、无可指摘。可作为情人呢?作为可能的丈夫呢?”
“咱们都知道,因为秦扬哥殉职,甄霓姐已经丢掉半条命,她不能再经历一次感情的 ‘跳崖’。”鲁骁认真考量措辞:“我知道你心里向二哥,但在他俩之间如果有故事,我们至少应当公平地不作为。”
“二哥,你跟甄霓在工作上的事儿,我不懂,也不掺和,”江书窈重新拽住江晚舟的袖子,压低声音,难得一副慎重的神色:“但如果你对甄霓有私人的兴趣,就得先明确一点——她不是你过往猎艳的对象。”
江晚舟低头注视妹妹,眼尾上挑的凤目全是不解,对江书窈的严肃感到新鲜。
“你过往的恋爱就像佛系阅读畅销书,深刻与否,读完与否都无所谓,但是甄霓不一样。” 江书窈想起甄霓站在秦扬墓前形销骨立的模样,不住地心酸。
江晚舟想到甄霓离开时遗世独立的背影,敏锐地感到沉重,他探询:“哪儿不一样?”
打量江晚舟那副有别于以往的郑重,江书窈有些复杂,不知道这两人相遇到底是福是祸:“她是博物馆玻璃柜里易碎的孤本,有年份有故事,你要是没想护她周全,就别折腾她。”
“……放心,我心里有数。”江晚舟点头,不驯的额发脱离发胶的控制,随动作散落,阴影将桀骜隐去。
“但愿如此。”江书窈撇嘴,转而感叹:“甄霓值得最真诚的对待,只是她遭过罪,不太容易对人打开心扉。”
“什么故事?”江晚舟好奇,嘴角又勾起充满兴味的弧度: “小五,给哥讲讲。知己知彼……”
江书窈看他这副德性,气不打一处来。感情不是游戏,不能仗着聪明和条件好,掌握了自以为是的“游戏攻略”,就觉得自己能轻松通关。有些门,得自己一扇一扇去敲,有些路,得自己一步一步去走。
捷径走多了,会忘记什么是真心。
而且……该让甄霓煞煞江晚舟感情上的威风!
“不讲!这是她的故事,想知道就自己去问!”突然想到什么,江书窈掐腰审视江晚舟,飞快补充道,“你不许为了打听就欺负鲁骁,别看他面对你和大哥一向乖巧,他在这件事上,只会跟我立场一致!”
江晚舟龇牙,“臭丫头,订婚,还没领证呢,你倒是战线统一得紧!”
“这风水轮流转,难得有个让你吃瘪的人”,江书窈得意到摇头晃脑:“就不告诉你!”
江晚舟白她一眼,给她拢一拢耳侧碎发,“下去看看你那傻未婚夫,他被灌醉了,抱着室友当成你,正说情话呢。”
江书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哎呀,这个大傻子。”她提起裙子就往楼下跑。
手机震动,助理小霖发来跟责任编辑喝酒,套出来的新消息:一段嘉树国际学校高中部公开课视频,标题——《项羽的鸿门宴:当英雄遭遇价值观BUG》。
江晚舟正想吐槽助理不务正业,给自己看什么高中公开课,出乎意料地在片头结束的那一刻,看到讲台上的甄霓,以及左下短暂停留的备注角标。
嘉树高中部语文组学科带头人……嘉树!
哈,不食人间烟火的缪斯,找到你了!
江晚舟飞快翻找手机,拨通电话,漫不经心道:“林颀,你们嘉树那个五十周年‘大动静’的艺术总监找着人了吗?”
电话里林颀极度幽怨:“江大导演,你上次不是不顾青春作伴、同寝四载的情谊,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我吗?铁石心肠地让我独自面对校董会那帮老登儿的压力。”
“我只是费劲巴力地调开时间以后,想再问问你”,江晚舟一听这货戏精附体,心情挺好地跟着搭戏:“哦?既然林校董不需要……”
“不!活爹!我需要!恳请施展神通,救我狗命!”林颀立刻改变嘴脸,生怕江晚舟下一秒改主意,“我现在就把授权委托书和材料发给你!价钱你开!”
江晚舟翻看林颀发来的资料,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满意的内容:
语言表达类节目组总负责人、四学部联合朗诵直接负责人——甄霓。
P大国际法本硕;2012年7月至2014年12月入职魔法部;2015年2月至今,入职嘉树国际学校高中部,语文组学科带头人……
江晚舟被这履历激起更大兴趣。
想要阅读古籍,当然要先……走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