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真正的春天大概在四月过中,空气中还蕴着潮湿,但不算冷,总会飘些雨,多数落在梧桐树的尖尖上,少数落在行人头顶。
周笙梨从地铁站跑到酒店包厢的时候肩头已经全湿了,用来见客人精心准备的妆容也毁了个全,尽力补救也只修复了一半,她不免有些懊恼。
至于为什么懊恼,当然是因为客人大有来头,听说是父亲之前的战友,后来从商发了家,资产粗略估计也有上亿,这次来z市开拓版图,特地请父亲聚一聚。
母亲对这次聚会很看重,她听说这位客人有个适龄的单身儿子,长得俊俏,人也聪明,不免又为周笙梨的终身大事操劳起来。
周笙梨今年二十五,在上一辈看来已经算大龄单身剩女了,她对母亲的唠叨没法子,况且这男生的条件确实不错,她打算试一试,尤其是在前几个月发生那种事之后。
这么想着,她扭扭捏捏风情万种的推开包厢门,却发现人都坐齐了,集体转头对她行注目礼,她只能有些尴尬的一一回望点头,可还不等看见目标人物,父亲旁边坐着的人先让她一愣。
周笙梨长这么大,难得结巴:
“…沈,沈小姐”
沈序秋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朝她高贵的颔首,淡淡勾起唇角,那双含水波的明眸忽闪:
“幸会啊,周小姐”
恐怕不是那么幸运,周笙梨想。
她出神的在父亲的另一边坐下,听着男人们怀念往事和祝酒的声响,她却如坐针毡提不起一丝兴趣。
这也不怪她,毕竟任谁在酒桌上看见一个永远都不想再见的人,恐怕都是这个反应。
周笙梨低着头,不免又想起来那个混乱的雨夜,打破她既定轨迹和人生目标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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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毫无征兆,甚至说得上突然,行人们匆匆忙忙,反倒显得在雨幕中缓步行走的周笙梨格外失魂落魄了。
她也确实应该失魂落魄,用文雅点的话来说,她结束了一场三年的爱情长跑,通俗来讲,就是她被绿了。
她和前男友是在大学毕业之后认识的,相处下来彼此都觉得合适,在一起的顺理成章。
后来他的事业渐渐风生水起,周笙梨还是个不温不火的体育老师,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感情仿佛随着联系也一起淡了许多。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酒店的床上,当场抓奸他和他的秘书,他只表露出一丝愧疚,接着就云淡风轻的甩出一张卡,理所当然的说:
“在一起三年,一次都不让我碰,不知道立什么贞洁牌坊,真当自己多清高啊,有种就别靠近男人。”
“你不就想要钱吗?拿了钱之后就不要再纠缠我。”
周笙梨突然失了歇斯底里的力气,连悲伤都不剩太多,她只是觉得失望,于是嗤笑着说:
“有几个钱真把自己当霸总了是吧,你当写小说呢?这几分钱,打发乞丐我都看不上。”
她学着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那样甩了渣男贱女一巴掌,转身离去了。
周笙梨游荡在大街上,她仿佛失了归途,心里隐隐有种偏离航线的预感,她还没想清楚,天上忽然开始下雨,后来渐渐大了,她四处环视,几家便利店和一间酒吧还开着门。
她左右摇摆了一下,最终走进了那间花花绿绿的酒吧。
多年后的周笙梨仍然会庆幸自己的一念之差,如果不是这一晚,沈序秋不会鼓起勇气,追求她,而她也不会认识沈序秋。
她记不得自己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总之把酒保都吓了一跳,看见自己醉倒在桌子上的时候,着急忙慌的喊正在附近的老板过来。
沈序秋走近看到周笙梨脸的时候微微一愣,她冲酒保挥手:
“你先去忙吧,我认识她,我来处理就好。”
她用冰冷的手贴了贴她的脸,周笙梨费力的睁开眼睛,沈序秋温柔的说:
“难受吗?”
周笙梨视线还是模糊的,只能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的轮廓,她忽然想起了渣男的那句话,于是嘟嘟囔囔的:
“别靠近男人是吧…”
她忽然环住沈序秋,滚烫的脸贴着她的肩,没两秒又捧住她的脸,冲着嘴唇亲了一大口。
沈序秋有些懵,周笙梨却又倒在她怀里,她直觉是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回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柔声说:
“没事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周笙梨忽然觉得好委屈,这么多天积攒的不顺轰然爆发出来,她如同稚子嚎啕大哭,隐了不少旁人的视线。
沈序秋帮她挡了大半,尽力安抚着她:
“这里人太多了,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周笙梨没回话,过了一会儿贴近她的耳廓,喷出的气息还带着酒精的味道,却不免引得沈序秋一阵颤栗,她说:
“带我回家。”
至于后来自己的理智是如何被消耗殆尽的,沈序秋已经不记得了,总之第二天她们两个都赤身裸体的在酒店的床上醒来时,木已成舟。
周笙梨尽量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谁?这是哪?”
沈序秋有些无奈的摊手:
“我叫沈序秋,昨天晚上你喝醉了,我路过你旁边,你一直拉着我不让走,还让我带你回家。我家离得远,只能先把你带来酒店了。”
周笙梨隐隐有些印象,她捂着脑袋,十分懊恼,喝酒误事啊,她静坐了一会儿,逐渐接受了自己和女人上床的这个事实,解释道:
“不好意思啊,我昨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标准渣男语录,周笙梨都想唾弃自己,但她毕竟当了二十五年的直女啊,让她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目前为止还真做不到。
沈序秋不说话了,好半晌才抬起头,眼神澄澈,有些委屈,也有些可怜巴巴的说
“这是我第一次啊”
意思是有些人勾引她,睡了她,还想不负责任。
周笙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我也是第一次,那我们就算打平了,好吗?”
沈序秋看着她离去,甚至都没有告诉她她的名字,虽然她早就知道了,沈序秋在心里默念着:
好久不见。
周笙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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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笙梨。”
母亲的叫喊声让周笙梨从回忆中抽离。
她看向声音来源:
“快点啦,人家小秋喊你哦。”
她抬头,又对上那双潋滟到称得上风流的眸,此刻它是含着笑的:
“周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卡了一会儿,终究是嘴比脑子快:
“我是高中老师,教体育的。”
沈序秋点点头:
“是在哪所学校高就呢?”
周笙梨蹙眉,她并不是很想让萍水相逢的人对自己有过多的了解,更何况还是这种不上不下的陌生人,了解越多,纠葛就越多。
她抿了抿唇,刚想沉默,母亲却替她答了:
“z市一中,还算可以的喽,但肯定是比不上小秋的。”
沈序秋拿纸巾的一角压了压嘴,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样子啊,那真是凑巧,我刚接手了z市一中的校董职位,以后和周小姐就是同事了。”
这么说,这姐就是周笙梨的顶头上司了,那她岂不是睡了顶头上司还妄图不负责任?
周笙梨顿时觉得坐立不安。
她冒冒失失的站了起来,又开始结巴:
“那个,我…我我去趟洗手间。”
她撑在洗手台前洗了个脸,盯着面色苍白的自己,又补了个口红,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给请发个消息,开溜。
她当然明白,逃避可耻,但有用啊。
她不告而别的计划仅仅只是成了个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因为刚出酒店,就看见门口的柱子旁,沈序秋正倚靠着。
周笙梨走近两步,凝神仔细方才看清——她在抽烟。
手指间腾着雾,移到秋水般的眸子上时,反而显得她的一切都不那么清晰了,与生俱来的贵气和温和也算了个干净,只剩下淡淡的疏离。
沈序秋转头,静静的望着她,那股疏离仿佛也散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露出个微笑,说:
“我父亲叫我下来送送你,夜深了,一个人走不安全。”
周笙梨不明白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对待她,毕竟她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还是在没确认关系的前提下和一个女人,用城里人的话来讲,她和她,是意大利朋友。
于是周笙梨抿了抿唇,抬头时眼睛透亮,尽量装的平常:
“…你和在包厢里面时不太一样。”
和前几个周在床上时也不一样,但周笙梨没敢说。
沈序秋丢了烟,冲她耸了耸肩,表示不置可否,她上前两步拉开停车场里最耀眼的兰博基尼,纯蓝色的车身,流畅的车型,不低调且奢华。
沈序秋体贴的回头跟她说:
“讨厌烟味的话,我可以先在外面站一会儿,等散了再进去。”
周笙梨着实讨厌烟味,不,用害怕来形容或许要更准确一些。她初中的时候被班里的太妹霸凌孤立,按在厕所里用烟烫额头,那种剧烈的灼烧感和刺鼻的呛味,她至今难以忘怀。从那时起,她闻到剧烈的烟味,就会条件反射的想吐。
太妹家有些势力,老师管不着,父母当时忙于生计焦头烂额的,她懂事的没告诉父母,可那太妹后来不知怎的毁了容,又转了学,她家里也没有声张就直接搬走了。后来她的处境好了许多,再也没有被霸凌的事发生了。
周笙梨皱着眉头,想着她不想和她在一起太久,况且初春夜晚的风着实太冷,又觉着这几不可察的烟味大致没事,于是摇了摇头:
“我们都穿的少,走吧,劳烦你送我了。”
沈序秋愣愣的看着她上车,思来想去偷偷往自己身上喷了不少香水,才敢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周笙梨没去看窗外的万家灯火,只是蹙着眉闭眼,她晕车有些严重,只要车程超过20分钟就会想吐。
沈序秋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透过后视镜看她,还是忍不住说::
“我开车很稳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不会那么难受。
周笙梨还是闭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撑着气力说:
“谢谢”
只不过这趟车程着实没有预想中的难受,车里淡淡的柑橘香既然完全掩盖了真皮座椅的橡胶味和烟味,让周笙梨近乎都要忍不住问这是哪个牌子的香氛。
也可能是豪车都这样,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坐,贵有它贵的道理嘛。
总之她们一路都挺沉默的,没什么话,周笙梨仍然有强烈的不自在,她原以为,沈序秋和她一样,一秒都不想多相处。
直到她离开车一米远的时候,靠在马路上张扬的车忽然降下车窗,黑暗之中,周笙梨看见那双似水的眼眸弯了弯,周边似乎都照了亮,声音也是轻柔的:
“祝眠,好梦。”
周笙梨一时沉默,还没想到要回什么,那人已经体贴的开着车走远了。
她不禁在内心里感叹,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心理素质果然异于常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