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盘会被刮坏的。”霍伊以为言白易不懂。言白易懒得理他。

    车子没停，按照言白易说的，径直开上了石头堆，石头尖锐的棱角刮擦底盘，发出闷闷的声响。

    罗根经过权衡，不得不接受言白易说的有道理。

    平坦地形的确有利于行驶，可在速度显然并不明显优于另一辆车，且地形陌生、还要提防时刻可能会出现的障碍物时，继续开车慌不择路显然不是最优解。

    而要是停在平坦的地方，无论是在车上还是下车，都逃不了被当成靶子打。

    倒不如牺牲一下车底盘，至少人能隐匿在石头之间，来个侧面偷袭，来个绕后攻击，都可以。

    “你们这车的质量，不能特别差吧？”下车之前，言白易四处敲敲拍拍，声音听起来还算结实。

    罗根的头此时正伸进后车厢，压根没听见她的问题。

    “你待在这里，护好他，应该不会很久。”

    回应他的是霍伊大声的“是”。

    从后视镜里，能勉强透过半开的车厢门看到车厢里面。两侧的柜子仪器此刻全都收进墙壁，光秃秃泛着冷色的金属光泽。霍伊掀起地上的一块板子，从中拿出三把枪。出乎言白易意料的，三把枪都递到罗根手上。

    罗根退出车厢，递给言白易一把，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弹夹扔给她。

    “会用吗？”

    言白易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过一圈：“怎么，小瞧人不是？这年头，谁还没用过几把枪啊。”

    此话不假。对于穿行尘埃海的自由契约者们，枪是基本人手必备。言白易的包里就有不止一把。毫不谦虚地讲，她也是个中好手——只是不常用罢了。

    言白易经手过的枪，更是不计其数。有别人留下来的——恰如那些超小型爆爆弹；有她从别人手里收来的；也有在尘埃海中某位同行行囊里搜刮来的……除了现在放在包里的，其他统统转手换成账户里的余额了。

    她对枪本身并不痴迷，不如钱来的实在。

    言白易的包里也有传统枪械——舍不得用子弹，也有能量武器——舍不得充能。在她包里，恐怕吉祥物属性都要大于实际属性了。

    而政府军的枪拿在手里，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政府军的枪很重，是传统枪械与定向能武器的结合，十分不考虑成本与能耗，只有中央城能如此财大气粗。

    罗根更加豪迈，两支枪背在肩上，已然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等等，”言白易忽然道，“我有个问题。”

    罗根转身，准备听听她又有什么高见。

    “为什么你们不在车上装备武器？”既然都能开车穿越尘埃海了，乌突突开枪扫射不是更爽吗？

    车门关上，罗根人已经不在驾驶室。

    “驱逐野兽的设备，车上是有的。”霍伊在车厢听到她的问题。

    “不能用在人身上？”

    “虽然我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是不能。”

    言白易耸了耸肩。

    好吧，没有机器设备，就只能依靠人工了。毕竟付她报酬，正是为了这种时刻。

    她将车门拉开一条缝，小心翼翼挤过去，还不忘抽出放在座椅前面的背包。

    车体很坚固，理论上来说，背包放在车里也无碍，甚至背在身上徒增重量。但言白易不是那种能放心允许全部家当和自己分隔两地的人，只有背在身上，才是安全感。

    将罗根给的弹夹塞进口袋，言白易戴上兜帽，压低身体，选择绕向与罗根相反的方向。

    衣服是特质的，可以阻隔和干扰红外探测。造成旧人类文明的那场大灾难结束后，地球环境变暗，一部分生物逐渐摆脱对日光的依赖，转而进化为夜行性。活跃在尘埃海的一些生物正是靠红外辐射捕捉猎物。

    言白易的特质外套，就能够很好地避开它们。

    不知道对人类有没有用，至少不要为自己招来更多敌人。

    一簇一簇的光从远处飞来，言白易在石头后面努力缩的更小。

    等离子弹一路携火花带闪电，打在石头上，也打在车上。车身无碍，石头立刻就被击碎，小碎石粒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这个对待武器毫不吝啬的态度，显然不是单兵个体户。难道真的是某个独立城邦准备攻打中央城？还是说中央城中势力一分为二，两边互不对付？

    言白易有中央城的居住权，但不是公民，没有投票权。而且她一年到头，不是在努力工作，就是在努力工作的路上。对中央城的政治环境以及当下形势，缺乏足够的了解和关注。

    应该挺稳定的吧。言白易茫然，永恒乐土不是还在如火如荼吗？

    对面已经发现车子停了。

    有那么两三分钟，闪光没了，动静没了，四下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和正面火拼相比，这种时时刻刻要提防、却不知危险究竟何时降临的未知，更加难耐。

    言白易不知道罗根现在身在哪里，既然他没有响应，那她就也不动弹。

    她还是想先知道来者何人。如果有可能的话。

    咔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过来，敲在石头上，一路滚到地上。

    听到声音的同一时刻，言白易条件反射，安静地朝相反方向蹿了出去。

    下一秒，有几不可察的喷气声。

    白色的烟雾从石头间缓缓升起、扩散，很快覆盖住车子及四周。

    竟然扔了一颗烟雾弹。

    背上的大包几乎与言白易融为一体，言白易带着它，轻巧敏捷地在石块中穿梭，远离烟雾的范围。

    否则除非一动不动，她的运动轨迹一定会被烟雾清晰地显现出来。

    希望罗根能懂这个道理。

    希望罗根的身手也足够敏捷到逃脱烟雾的追捕。

    可惜，看上去答案是否定的。

    等离子枪在射击时没有声音，只有等离子弹与空气相撞时，会留下细小的爆破声。烟雾中炸起一簇簇电光，集中在同一个方向。

    不用说，那就是罗根。

    罗根发现自己暴露，索性不再伪装。

    言白易的个人终端已经根据等离子弹的飞行路径自动计算出了起点，也就是不明人士现在的位置。想来罗根的终端也有这个功能。

    两杆枪轮流上阵，常规子弹与等离子弹齐飞，顿时从一片寂静变成热闹非凡。

    有他在那边吸引火力打掩护，言白易慢慢向对面靠近。一只手在背包里摸索，打开雷达干扰仪。很久没用，效果也未知，但有总比没有好？

    同时为了防止失效被对面察觉到，言白易特意绕了原路。

    对方的车子已经进入视线，黑魆魆宛如一头沉睡的猛兽。外观更接近言白易所熟知的“车”：张牙舞爪，不规则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而来，比不上她刚坐的那辆规整。

    难道是海盗？

    尘埃海中并不只有自由契约者，人们各凭本事生活。

    住在城里是安全，但也意味着收入的一部分会化为各式各样的税款交到政府的口袋。总会有人不想承担制度规则的钳制，选择远离城市，自由过活。

    尘埃海作为法外之地，既然名为“海”，自然会有海盗，以抢劫过路人为生。

    言白易知道几处是公认海盗的地盘，每次都会特意绕道。

    现在所处的地方，据她所知，并不属于海盗活跃的区域。难道正好撞上了外出“捕猎”的海盗？

    如果是海盗，倒也不足为惧。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求财，只要钱给够，都不是问题。给的多了，他们兴致上来当一把护卫也不是没可能。

    这样一想，研究所那辆车开在尘埃海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冤大头”三个字。不来抢劫才有鬼了。

    也不对。

    一开始他们想要交涉来着。如果是求财的普通海盗，那时候提出诉求就是了。可所有的试图，后来都以独角戏告终。

    也就是说，不只是图钱。

    看上了研究所的载具？打算以此来绑架要挟中央城政府？

    言白易的脑中天马行空，仍然对来者的身份充满好奇。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忽然一震。

    「撑不住了。你在哪里？」来自罗根。

    言白易头皮发麻，第一反应就是：不好。

    尘埃海之中相隔不远的两个人，若是想通过个人终端交流，不必通过卫星——太费时也太贵。两台个人终端间可以搭建出简易局域网，任何通讯都在局域网内进行，方便又快捷。

    言白易上车时，自然也和罗根与霍伊的个人终端间连接起局域网。

    唯一的问题是，局域网的存在是为了方便穿越尘埃海的团队内交流，本着公开自由的原则，通常设置在一定地理位置范围内可随意加入接收。

    罗根现在通过局域网给言白易发消息，不亚于拿着大喇叭直接喊，说言白易就在那里，快看。

    顺便用超大型探照灯打在她身上。

    或许是不熟悉局域网，罗根才犯下这种“失误”。言白易不免恶毒地想，也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撑不住了”，在想办法转移火力。

    无论如何，感谢她的肌肉记忆。

    言白易条件反射解下背包，身体缩成一团，迅速滚向旁边。坚硬的石头硌上坚硬的骨头，受苦的只有言白易。

    然而也不敢轻易放开。

    还好有兜帽，还好有围巾，还好有她的大外套。重新找了块石头躲好，她摸索着给终端关机。吃了一次亏，不能再上一次当。

    果然，闪烁的电光已经悄无声息飞来，瞬间击中留在原地的背包。

    言白易总说人和包不能轻易分开，生死关头第一个抛开的还是包。那，那有什么办法，总归是命更重要。

    心疼还是心疼的。

    一阵枪林弹雨之后，有短暂的平静。趁着这短短的平静时刻，言白易看了眼她的包。

    背包显然遭受到重创，表面好几个窟窿。不过里面东西塞得太多，没能击穿。算是一件好事。

    从痕迹来看，对方的武器装备性能很强，能量充足。似乎根本没考虑过留活口，枪枪都是冲着致命来的。这倒是件坏事了。

    就知道有些钱不是好挣的。

    言白易在石头上架起枪，飞快朝一个方向按下扳机。不依赖终端的计算，她也能判断出子弹从哪个方向来。

    然后迅速收枪转移。

    每开一次枪，都是在暴露自己的位置。

    蓝紫色的电光几乎就与她擦肩而过，在开枪的地方炸开。

    言白易的外套能够防住一定程度的定向能量，只要不直接打在身上，都不需要太担心。

    推己及人的话，对方身上应该也会有类似的装置。

    言白易掏出实弹弹匣装进枪里。她没有日常穿防弹衣的习惯，是不是可以假定，对方也不见得会有。

    但如果对方知道这是研究所的车辆，早已预料到这点，做好准备了呢？

    多思无益，言白易这次扣下扳机时，从枪筒里出去的就是实打实的子弹了。

    后坐力比想象中的强。明天肩膀一定会青。

    假如能活到明天的话。

    不断射击——转移的过程中，言白易有自信，她至少已经击中三四个人。怎么没完没了，一直不结束。罗根不是说“人不多，武器装备也不多”吗？

    如果说她有错，最大的错误就是过于相信他人。她才应该是这个队伍的领导者。

    一道白光骤然出现在整个战场，摸黑战斗许久的言白易快被亮瞎了。

    看清是什么之后，她更觉得一口老血涌上心头。

    果然是钱难挣啊，这都是什么猪队友。

    车厢跟堡垒一样，很难从外面攻破。霍伊老老实实呆在里面，把人看好，才是正事。他们是护送任务，不是大乱斗，别看现在暂且劣势，苟一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翻盘。

    现在可好，霍伊端着枪跳出来，朝四面八方一顿扫射。背后是大灯照着，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倒是一时开枪开爽了。

    在挣钱和保命之间，言白易决定选择后者。委托什么的，偶尔失败一次也不算什么对吧。谁的成功率也不能百分之百啊。

    来自对面的攻击忽然停止了。言白易心头一紧，有个不好的预感。

    她抓起背包，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身影会不会暴露在石头外面，连滚带爬拼命向外跑。

    这群人显然来者不善，不求财的话，那就是要命。

    没能跑出去多远，巨大的冲击波从身后席卷而来，紧接着就是一股热浪和铺天盖地的碎石。

    研究所制造运输工具的时候，一定考虑过，如果有野兽从外面袭来怎么办，如果遇到武器攻击怎么办。大概率没有想过，竟有人傻到直接打开门，欢迎大家扔炸弹进来。

    言白易用背包挡着头，趴在地上。碎石块大大小小，打在背上很疼，不至于致命。

    有些钱或许注定就赚不到。言白易长叹，想要躺平挣钱的美梦算是破碎了。

    霍伊大概率是活不成了，还有车厢里那个长发少年。有点可惜，但不太多。

    爆炸声过后，耳边继续响起子弹和电流疾驰的声音。罗根恐怕还活着，正在垂死挣扎。

    言白易能救自己，对他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尘埃海，深埋无数骸骨。但凡走进来，都要先接受一个事实：走出去是幸运，走不出去是命运。

    与爆炸中心的距离不够远，冲击波仍然让言白易晕了一阵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好像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言白易不太担心，她身上已经完全被尘土和碎石块覆盖，只要不扒开，很难看出下面躺着一个人。

    车子启动离开后，言白易又等了一阵子，才稍微动弹身体，发现自己呼吸无碍，索性就在哪里躺下就在哪里入睡吧。她前一天晚上可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白天的事白天再说吧。

    于是顺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