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已经侵占中华土地长达七年,各地异人纷纷参与抗战,到这一年,连山下的百姓都知道,小鬼子要完了。
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用师父的话说:整整一代人,都杀没了。
深居山中的天师府道众仍关心山下局势,下山的师兄弟们陆陆续续送来一些消息,四家等关心国事的异人门派也互通信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什么时候战争结束,对国内的异人们监管放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山下其他门派的掌门或高层频繁地找师父,然后,张之维师兄也被叫去了,一整天都没出来。
田晋中知道张之维藏不住话,从张之维那里死缠烂打知道了消息。
是怀义。
怀义爱游方,总不在天师府,大家都习以为常,这年头在外,大家都以为怀义山下抗日去了。
他竟乱入一场江湖纷争。
“和全性结义?”田晋中不可置信,连连否认,旋即一想,这像怀义会干出来的事情。
好在事情还有转机,田晋中和张之维跪在师父面前,请求下山,带回怀义。
下山后,田晋中和张之维在镇上分手。
张之维嘱咐师弟:“晋中,若是带不回怀义,请你先保全自己。”
田晋中作揖:“师兄,我只想带回怀义,其余皆事,等回来再说。”
二人兵分两路,田晋中沿着长江往湖北方向走去,他四处打探消息,无暇顾及沿途的风景。
碰到怀义时,田晋中惊喜万分。
怀义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个渡口处准备渡江,田晋中远远看去,朝着醒目的大耳朵和矮个子跑去,拦在了他上船之前。
田晋中劝解道:“怀义,跟我回去吧!回到山上,师父就能护住你。”
怀义断然拒绝:“师兄,你回去吧!不要把碰到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田晋中脾气上来了,“现在好多门派找到师父,要解决三十六……人,我答应了师父,一定要带你回去。”
怀义沉默不语,同行的女人撑船朝他招呼:“怀义哥,快点,要来不及了!”
田晋中也问:“怀义,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说出个理由来,就算是打断你的腿,我也要带你回去!”
张怀义抿嘴低头,嘴动了几下,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逼我说出来吗?晋中师哥!”
田晋中重重点头:“你不说清楚,我是绝不会罢休的!!”
……
沉默半响,怀义率先开口:“现在懂了么?这就是我们做的事……”
他发问:“现在……你还想要我跟你回山么?”
田晋中断然拒绝:“不行!你不能回去!你绝对不能再见到师傅了!”
刚刚,他还在庆幸,不与人交心的怀义,终于和他交心了,没曾想,居然是这么大的事!
怀义说:“我所悟者,已超越四哥无根生。”
再问悟得什么,怀义回答:“术之尽头,炁体源流。”
撑船的女人再次催促,怀义也抛出了橄榄枝:“老田!你也别回山了,跟我走吧!”
田晋中心里搁下一块大石头,重重往下坠,拒绝了怀义的邀请:“师父还在山上等我的消息,我必须回去复命!”
怀义转身,二人交谈几句,怀义道一句后会无期,从此再没见面。
……
田晋中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不能下山的一天。
他,成废人了。
他躺在床上,手脚被砍,四肢筋脉被废,再不能修炼。
知道自己浑身筋脉全无,田晋中的第一反应是:幸亏叔爷爷不在了,看到他这副模样,定是死都不安生。
看他醒来,天师府诸人目光殷切,破愁为笑。
田晋中痛哭流涕:“师父,对不起,我没能找到怀义!弟子对不起师父!”
心中却说:对不起师父,我不该骗你。
他想自杀,撞得头破血流,颤颤巍巍起来,性命居然还在。
被发现后,师父问他想要干什么?
田晋中涕泗横流:“师父,你们就让弟子去了吧!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活在这世上也只会给人添麻烦……”
师父愤怒咆哮:“你这个孽障!这么多年,你在这山上都修到了什么!”
田晋中心生愧疚,不言语。
师父说,你和师父一样,是个求道之人,哪个求道之人为了一些磨难就寻短见。
师父说,不管多痛多苦,也要活下去。还逼他立下重誓,不许自杀。
田晋中自幼尊敬恩师,从他来到龙虎山起,对他最关切有加的便是师父和叔爷爷,叔爷爷两年前过身,师父也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下逐渐衰老。
为了师父,他也要坚持下去。
田晋中回到山上后,怀义仿佛人间蒸发般,再也没有消息。
几个师兄弟讨论,有人说:“张怀义那贼孙子,心里藏着奸,不顾师门安危,居然闯下这样的大祸!他一声不吭跑了,让师父为他担惊受怕,受他连累!”
田晋中为师弟说话:“怀义才不是,他是不想祸及师门,连累师兄弟。”
怀义不出现,销声匿迹,龙虎山天师府就不会被乱入这乱世纷争。
那场三十六贼带来的纷争,像风一样吹过,随后以一种隐匿的方式悄然褪去,除了筋脉被废的晋中,众人闭口不谈的怀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田晋中也如以往般过着他的日子,除了不能下地走路,需要时刻被同门照顾,镇上游击队熟识的乡亲们见到他时,总是背过身的沉默不语。
只心魔难治,田晋中日夜不安,一面要遵守诺言,一面又觉得愧对恩师。大嘴巴师兄张之维给他喂药的时候,说起他夜里的梦话。
他很庆幸,张之维向来不在这件事上多计较。
但是下次,不知道是谁听到他的梦话。
怀义的事,牵扯太多。
即使是对不起师父,他也要把这个秘密守住。
失去睡眠的那一晚,满天星辰。
田晋中掀起被子,靠墙而坐。
师傅说:正是修行时。
田晋中默念:正是修行时。
窗外蝉鸣不止,惹得人心烦意乱。
田晋中盘腿而坐,试图运行体内的炁,毫无动静。
从此,他与星星和月亮为伴。
熬夜这件事,一开始不是最难的,田晋中默念着“正是修行时”,望着窗外从明到暗,周而复始。
每日清晨,张之维给他换药,日日来,张之维很诧异:“师弟,你每天不睡觉?每次来都看到你醒了。”
田晋中点头应是:“对啊,我每天都不睡觉。”
张之维嬉笑着,只当他是在玩笑。
田晋中轻叹一口气,支撑着,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
即使毁了经脉,多年修炼的底子还在。
田晋中咬牙坚持,竟一夜夜坚持下来。
夜晚,万籁俱寂,田晋中盘腿坐定,将夜晚作为一场漫长的晚课,他一个人的修行。
日子一天天熬过,窗边的野花开了又谢,直到这一年的新年,他猛然发现:自己竟有半年没有睡觉了。
接下来,就是一次次的昼夜交替,一个个节气轮换,在夜以继日的熬夜过程中,他竟慢慢感受到了今年窗棂上刚糊上的洁白窗户纸一点点发黄、变色,一年的细微变化似乎在证明他这场只有一个人知晓的修行。
熬不下去的时候,田晋中告诫自己,正是修行时,正是修行时。
正是修行时,正是修行时……
有一天,龙虎山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瘦瘦小小,叫王子仲,师从中医大家,他的妻子端木瑛是与怀义结拜的三十六贼之一。
小大夫年纪轻轻,不好意思开口,上来就给田晋中诊脉。
他紧皱眉头,面对师父殷切的眼神,欲言又止。
田晋中心灰意冷,自知这辈子,自己是个废人了。
王子仲突然抬头,盯着田晋中一双眼睛,失声问道:“道长,你的眼睛……”
师父和师兄弟们凑过来,大声喊道:“晋中,你昨天没睡觉?眼睛怎么这么红?”
田晋中心突突直跳,随即大笑道:“这好几个月,我不能下床,也没法练功,只能坐着,可不就练习静功!我现在神清气爽,不睡觉也不困!”
师父和同门惊喜道:“是吗?那可太好了!”
“晋中,你帮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把我的宝贝摸了!”
“什么宝贝?什么宝贝?”
一片喜气声中,王子仲透过来往人群看着他,田晋中别过头,与师兄弟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