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日子并没有多久,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消息,人间换了新天地。

    大家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镇上的乡亲们带着瓜果蔬菜跑到山上,向道士们道喜,几年来天师府与镇上乡亲们共同抗日,感情深厚。

    山下活着的师兄弟渐渐回来了,彼此之间相互拥抱,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

    张之维推着田晋中出来,院子里,众人的哭和笑凝固在脸上,熟悉的同门走上前,抱着他痛哭流涕。

    田晋中安慰对方:“师兄莫哭,你看我现在不能走,不能拳打脚踢,反而修炼了我的心性,你在山下不知道吧?我已经好几个不需要睡觉了!静功大成!”

    对方破涕而笑,开始给晋中讲起山下的事情。

    没有人提到怀义。

    王家的小薇姑娘也来了。

    她长高了,长长的大辫子销声匿迹,取而代之是一头齐耳短发。

    小薇姑娘一身绿军装,干练又精神,曾经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稳重。

    不见故人,甚是怀念,既见故人,却不知如何面对。

    见到田晋中,小薇眼泪盈眶,拦不住地往下流:“田道长,几年不见,您……您怎么……”

    她原以为,自己上前线打鬼子是九死一生,没想到自己完整的活下来,田道长却……

    田晋中轻叹一口气:“小薇,人活着就好,人生在世,不可苛求太多,我虽已残废,却窥得天机,修建精神,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胜利,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那天夜里,天师府彻夜灯火通明,田晋中与同门和乡亲们整夜狂欢,载歌载舞。

    小薇跟他讲自己在外的经历,参军,做护士,上战场打鬼子,讲到兴起时,还要拿出枪比划比划。

    田晋中微笑聆听,好像回到了从前,王寡妇的豆花店里,爱说爱笑的小丫头凑到他跟前,讲镇上发生的各种事情。

    天亮了,众人闹了一夜,昏昏睡去。

    田晋中在房间里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之后的生活波澜不惊,没有战乱,天下太平,剿灭了山匪,赶走了军阀。

    师父将天师度传给之维师兄,不久后与世长辞。

    被张师兄打了一巴掌的陆家少爷总是到山上来,总是有人问他被打得那一巴掌。

    田晋中继续修行,坚持不睡。

    时间缓慢推进,田晋中日夜不睡,依靠外力感知其变化。

    师兄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白。

    陆瑾的子孙陆续出生,渐渐长大,生下后代。

    时常探望他的小薇职位越来越高,日日见面,总要打几句官腔。

    田晋中乐呵呵的,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时代在变化,远离都市的龙虎山总是滞后一步,陆陆续续被翻修的天师府大殿,张之维越发早出晚归,接待各路富豪,官员,以便获得更多的资金维持天师府运转。

    田晋中打趣道:“师兄,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啊!”

    张之维大怒:“我是为了谁?没钱谁给你换轮椅?没钱谁为你买衣服?你好好想想,五斗米是谁?”

    五斗米,五斗米……田晋中恍然大悟,心中向祖师爷道歉。

    山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现,照顾田晋中的小道士说,他们是来山上旅游的?

    他心中感慨:这山自己都看了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跑到山上看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

    这群游客中,不乏金发碧眼的洋人,田晋中能下山的时候碰到过洋人,给他留下的记忆并不愉快。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大家要跟洋人打交道,赚洋人的钱。

    张之维与时俱进,有一段时间去欧洲访问,回来以后天天学英语。

    田晋中泼他冷水:“师兄,多大岁数的人了,咱老祖宗那点东西都没搞明白,就想搞这洋人的洋玩意儿?”

    张之维冷哼一声:“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我能下山,我学了下次还能用!”

    田晋中回怼:“当年你裤子破了还是我下山给你买的,你都忘了!”

    这事张之维想起就来气:“那裤子按照你的尺寸买的,我一穿就破,白浪费我的钱!”

    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还能有一个同门在旁边插科打诨,不可谓幸运。

    小薇的孩子结婚了,她带着自己的小孙女上来,请田晋中为小娃娃祈福。

    小丫头咿咿呀呀,粉雕玉琢的样子,像极了年少时的小薇。

    这些年,她时不时看望自己,田晋中苦笑道:“小薇,你工作繁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废人身上。”

    小薇连连否认:“晋中道长,别这么说,这些年你在天师府传道授业,讲经超度,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呢!山下的乡亲们也总是说起你,说天师府的晋中道长人最好,谁家有个事都能搭把手。”

    经脉被废后,田晋中主动揽下教导天师府晚辈念经读书的工作,聊胜于无。

    几十年了,他再没下过山,山下的乡民竟记得他。

    夜深人静时,天色黑暗。

    田晋中盘坐在床上,静心修炼。

    夜晚是孤独的,夏日有蝉叫相伴,冬日寂静无声。

    他心中默念:正是修行时,正是修行时。

    正是修行时,正是修行时。

    ……

    田晋中怀疑过,这是否是个梦,一个漫长孤独的噩梦。

    等他闭上眼,再睁开,他师兄张之维坐在门槛上,抬头望天,懒洋洋地说:“天又暗了,马上要下雨,今天不能下山了。”

    门外的怀义拿着扫把比划着新练习的功法,扫把一头划过地面,掀起一阵尘烟,呛得张之维直咳嗽。

    “怀义,你个大耳朵,你要做什么!”

    怀义面容敦厚,正色道:“师兄,我在扫地呀!”

    漫长的岁月在他的眼里浓缩在一天里,孩童长大成一个成年人,必将经过无数次的醒来和睡去,粗壮的槐树上那一道道的划痕预示着他们的成长,在田晋中的修行中,他的上一次睡眠太远了,新中国成立时好像就在他的早晨。

    造物主默默注视着万物生灵的生老病死,不外乎这种感觉。

    他见过一只蚂蚁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过程,也见过少年长出皱纹,变成老翁。

    日子长了,在他眼中,活着变得如此煎熬。

    他时常在想,他怎么还不死,他怎么还不死?

    再次见到王子仲时,田晋中心中惊骇:自己竟熬了这么多年。

    瘦小的少年褪去了青色的外表,眼角被岁月雕琢的皱纹像时光雕刻的横纹,初为人夫的男人变成了仙风道骨模样的老神医,见面时几分急切让田晋中认出了对方。

    “子仲,你居然,这般年纪了……”

    这些年王子仲四处寻找端木瑛,还不忘行医问诊,六十岁时,已经是九大国手之一。

    只是,端木瑛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怀义,多年来销声匿迹,仿佛当年龙虎山上三人情谊全无。

    王子仲殷切的眼光下,田晋中再一次选择守口如瓶。

    临走时,他欲言又止,一双如古井般沉默的双眼与田晋中四目相对。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王子仲说。

    大限将至。

    几个日夜之后,王子仲身死的消息传来,田晋中充盈着鲜血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涕泗横流,不知是为甲申之乱造成的悲剧,还是为王子仲的遗憾。

    前一天,师傅还在阻止他伤害自己,告诉他正是修行时,今天,恩重如山的师父就倒地不起,他的师兄继承了天师度。

    田晋中示意小徒孙推着轮椅,到镜子前。

    朝如青丝暮成雪,白头老翁,满眼通红。

    他老了,他长久不睡的时间居然比昨天以前的时间还要长。在他的世界里,他一个人的修行,竟到了如此地步。

    漫长的一天,在他的眼中不分昼夜晨昏,看着自己头发又白了一点,脸上又多了一道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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