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在议事堂发生的事,表面上是为迎接新弟子,但真实目的是要展现月峰山和氐峰山两位掌教的权势,所以在处罚朰通和惍通两位修士、撤掉典教之职,即宣布议事结束,完全没有对刚刚经历了生死危险的三位新弟子进行安抚也没有做出后续安置。
亢掌教没有护住座下弟子,深觉脸上无光,阴沉着脸,率先带着弟子们离开,所过之处卷起阵阵风尘漩涡,用这种方式表现他心中的不快。
修士们陆陆续续退出大殿,走过肖尽他们身边的时候看上一眼,但没有一人上前与他们搭话,偶尔听到一两句低语,不知是在谈论他们三人还是在谈论被牵连的两位修长。
大殿中逐渐安静,只有奎峰山掌教和她的几位弟子还没离开。从三人进殿时,奎掌教就默默留心他们的举动。
肖尽在脸上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但是紧绷的身体透露这个少年内心的紧张,当两位师叔被连番责问的时候,他悄悄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的把两个小姑娘挡在身后,年纪虽小却颇有担当。
曾静华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着,但是在听到两位师叔被罚的时候,脸上没忍住,露出了愤懑不平的神色,甚至在月峰、第峰两位掌教离开时,不由自主皱起眉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们,到是个有正义感的孩子。
而胡康荷,给她的印象是老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思的心。这个小姑娘故意放慢脚步跟在两人身后走进来,看起来低眉顺眼,但眼睛四处查看,像是准备随时逃走的小动物,同时还能分心听众人谈话,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肖尽他们三人看到这位身着青褐头戴莲花冠的女修士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走过来,看她的装扮,猜测她可能与刚才端坐首位的女修士一样也是一位掌教吧。
出乎他们意料,这样一位姿态自信且气势凌厉的女掌教,竟然能用充满慈爱的语气与他们说话:“你们这三个孩子一路上辛苦了,新入门的弟子里就数你们三人经历了最多波折,修行之路本就不是康庄大道,凡是经历之事,皆为修行。”这番话听起来略有些高深,三人虽有些不懂,但似乎又很有道理,在心中反复品味。
“芫进执事,你带他们三人回会泽谷,时候不早了,早些安顿好他们。”奎掌教对站在身后的一位女修士吩咐到,又再次嘱咐他们“今日你们要早些休息,明日就要开始修习。”奎掌教很郑重的盯着他们,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很郑重“认真跟着师叔伯和师兄姐们修习,切莫虚度光阴。我希望能见到你们手执柳枝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很是奇怪,但肖尽他们也不敢贸然询问。
芫进执事是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女修士,面貌和善,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交待事宜有条不紊,她的眼神就像邻里街坊的嬷嬷们充满着慈爱和温暖,交待在“会泽谷”中生活和修行的事宜,就像是嬷嬷们交待出门去学堂要带齐文房四宝、要向先生问好,一般的轻松自然。
阨門山一派的威名在世间流传几十年,但普通老百姓也仅仅知道这个有法术、能斩杀妖物的门派,是以一座山“阨門山”起的名字,这山在哪儿呢?这山东起鸣潭郡,西至荣秀郡,横跨三个郡州,是梁朝境内延绵最长的山脉,起伏相连的群山将梁朝西北部的领疆域几乎一分为二。最高的山峰“白极峰”是掌门人修习和召开重要议事的地方,而他们刚才所在的大殿则建在第二高的山峰“太白峰”,这两峰相隔甚远,中间有个很宽阔山谷,山谷中并不是一片平坦,而是耸立着五座山峰,这五座山峰各由一名掌教管理。着五座山峰像从平地挺拔而出的巨大石笋,石笋像是被天外神来之手摆弄过,围成了一个圆形。这五峰所围成的圆形山谷就是“会泽谷”,是新入门的弟子日常生活和修行的地方。
他们随芫进执事走到大殿外的广场,经过“俟君亭”却没有进去,看来这次不会使用“水镜”直接把他们送到“会泽谷”中,胡康荷心中很是遗憾,刚才在水镜中穿行的感觉非常奇妙,很想再感受感受,她见曾静华也扭头望向“俟君亭”,于是碰碰曾静华的手臂,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遗憾。
大殿的广场外有着一百多级向下的台阶,走完台阶,是一个更大的广场,广场东西两侧各建有一个八角亭,东面的八角亭悬挂一口大钟,西面的八角亭摆放一尊大鼎。从这个大广场继续往下走,是沿着下山的坡道修建的上百级台阶。
台阶延伸到山崖边,陡然分叉为左右两个方向,左边是上山的路。站在山崖边,从下方几十米远的地方传来江水咆哮声,汹涌的江水撞在突出水面的黑色礁石上,激起硕大的白色浪花。山势陡峭,虽是站在修建好的石板路上,但往山崖下多看一眼,似乎都要被江水带动的水汽卷下去,让人不敢多做停留。
芫进执事领头走在前面,沿河修在山边的石板路往上走,脚步轻盈,很快就与他们拉开距离。胡康荷和曾静华战战兢兢,把身体尽量靠在左侧山壁上,尽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往右侧山崖下望去,眼睛只敢盯着走在前面的人的背。肖尽走在最后,他一直想问问她两人,昨晚在客栈外面,为何她俩突然就飞出去了,飞出去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很想诉说昨晚他自己亲历的事情,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压得他的心很痛,那种攥紧心头的恐惧和内疚,快撑破他的脑袋,他要找人诉说,也许只有说出来,他才能好受一些。可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单独问问她俩,虽然现在这位女修士离他们有些远了,但是看两个小姑娘被陡峭的山路吓得如芒在背,他不敢再说些什么增添她们的害怕。
石板路沿着山体缓缓的转了一个大弯,终于离开了山崖边,进入山林里面,从上山的方向变为下山路,如此这般像波浪般翻过了三四座小山丘。
山路虽然陡峭,但并不荒凉,时常能见到地势平坦之处,这些地方往往会依山势建有殿宇,虽不似“议事堂”那般肃穆宏达,但仍显出古朴庄重的气势。偶有年纪不等的修士走到殿外,行至路旁,与芫进执事简单寒暄几句。
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疑惑在胡康荷心里闪现,但是一闪而过没法抓住,感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直到曾静华踩到山坡上滚落的石子儿,“唉哟”叫了一声,这声轻呼照亮了胡康荷混沌的脑子,她霎那间明白自己的疑惑是什么:穿着软底棉布鞋,走了这么久的山路,而且一会爬山路一会下坡路,她的双腿居然没有感到疲累,身上也没出汗。平常到道观敬香,为显虔诚也要自己走上山,每每走到半山,就要出一身汗,两腿犹如绑上巨石挪动艰难。可是今日,上山又下山,下山又上山,接连不断的山道,她竟能腿不痛、气不喘,如同走在平底一般轻松自如,这是为什么呢?
胡康荷的脑子这么想着,嘴巴不由自由地说了出来。
芫进修士听到后,略一思索,问道“去接你们的修长可曾给你们食用过什么东西?譬如,丹丸。”
“是呀,给我们每人吃了一个丸子。”
“这就是了。修长给你们食用的丹丸,必是有强健筋骨,增加真气的作用。”
听到这话,两个小姑娘笑弯了眼“那我们以后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知道真气是什么呀?”,“是不是就像传说中的轻工,可以让人飞檐走壁的那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谈着,而肖尽则落寞的跟在后面,心事重重。
小小一颗丹丸就让他们拥有不知疲惫、健步如飞的身躯,这很让他们惊讶,但更让他们惊奇的是亲眼见识到有人在林中“飞翔”!
起初是听到树林中“唰唰”的声音,这声音不同于风吹树叶,短促且尖锐,若是仔细查看,能看到衣袖在林间闪现。
待他们看清是修士腾空飞行,身姿灵巧地穿梭在密林间,惊得合不拢嘴。偶有几位修士放缓速度向芫进执事打招呼,与他们并肩前行,他们才看清修士脚下踏着一根长长的木剑。
沿着山路盘旋而上,转到背阳一侧,视野豁然开阔。脚下是静静躺在山谷间的平原地带,地域极为广阔,一条平缓流淌的河流穿过其间,站在这极高的地势向下看,宽阔的河流似乎只有手臂粗细。更远处五座山峰拔地而起,直插入云霄,白云环绕,冬日暖阳照耀下的峰顶闪烁着四五处金光,金光在云雾中晕开七彩光芒。
胡康荷不禁脱口而出“真像瑶池仙境啊。”
芫进执事了然的笑笑“你们知道前面那五座山峰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五峰山,五位掌教分别在此修行。峰顶建有大殿,你们看到的金光,是大殿顶的光芒。”
长风吹谷,旷野茫茫,在这苍茫广阔的天地间,感到自身是多么的渺小,个人的喜怒哀乐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真想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曾静华深深地呼着气,朔风呼进体内,除了寒凉更觉五脏六腑舒畅,豪迈之情直抒胸臆。
一直愁眉不展的肖尽,也在这登高望远,长天旷野的景致中疏解了一些心中烦闷。
继续沿着盘山路一直下行到谷底,却发现此处的景致与之前在山上眺望所见到的谷底平原大不相同,像是来到世外桃源!
此时正值腊月,这里竟然如同阳春三月一般温暖和煦,刚走到山谷边,就见到一片盛开的桃花林,桃花开得夭灼艳丽,伸手掐下一朵,确是真花而非绢花。若不是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真要在这桃林中迷了路也迷了眼。曾静华和胡康荷被美景吸引,赞叹着仙门福地的奇景,然而肖尽对花花草草并无兴趣,他留意到看似只有一条鹅卵石小路随意的在桃林中弯弯绕绕,但在很多个拐弯的地方会延伸出一小截路,倒是有些像连笔的行书。
走了快一刻钟才穿出桃林,刚出桃林就被蒸腾的白色热气包裹,这热气像棉被把人从头到脚裹住,透不过气。芫进执事抬手随意的挥了一挥,这些热气像被驱赶的蚊虫,迅速退散开来。
前方一汪泉水,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热气从泉水中蒸腾而出,一道沟渠把泉水引向远处。原来这个泉眼是一处热汤池,地下冒出的热气烘得山谷常年如春。
一座石桥架在流出的泉水上,踏过石桥,穿过柳树林,前面的路突然被深沟隔断,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斧劈开,把大地硬生生劈出一条鸿沟。沟底有河水流过,这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河水表面结了一层薄冰。
身后是热汤泉、春意融融,眼前却是寒冰冻河,陡然的变化让人不明所以。
芫进执事说“这条寒冰河的河水是从箕峰山山顶千年积雪融化而来,虽然河水寒冷刺骨,但是你们看,里面也有鱼儿。这种鱼极耐寒冷,名唤黑鰱。”
他们站在旁边小心翼翼探头往下看,水面的冰层很薄,似乎有些黑色的影子在冰层下晃动,有几处冰层破开裂缝,裂缝下聚集的鱼儿特别多。
“这鱼生长极为缓慢,但经由雪水滋养,倒是对体弱、受伤之人极有益处。”芫进执事似乎随口一说。
“过了这道吊桥,前面就是‘会泽谷’了。”
鸿沟上架起一座吊桥,三根小臂粗的麻绳上铺着木板,这就是桥面;扶手是几股粗麻绳扭在一起,离桥面的高度大约在人的腰部位置。人走在桥上,若是脚下一滑,就会直接滑落到谷底冰河中。
芫进执事看到他们露出为难的神色,尤其是两个小姑娘像小鹌鹑似的挤在一起,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你们怕什么,有我带着你们,不要怕,跟我来。”
芫进执事虽然不像月掌教那般向外散发着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霸气,但她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很是安心。
上桥的时候,芫进执事左手牵着肖尽,右手牵着曾静华,曾静华再牵着胡康荷,四人并排走上桥。
四人这样手牵着手,让胡康荷想起小时候由大哥牵着二哥,二哥再牵着她,一起开开心心逛庙会。
胡康荷正想着庙会的事儿,听到芫进执事说“过此桥,要凝神静心。只看前路,不要回头。心,要专一。意,要坚定。”“去时的路,由我领你们过。回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
还没琢磨明白芫进执事的话里含有什么深意,四人已经走完吊桥。前方有一众修士等候已久,站在最前列的一名修士爽朗的大笑几声“哈哈哈,芫进,我可算等到你!”,一边大笑着一边迎上前来“今日就是我离开此地,重获自由身的好日子啊!”
----------11月4日更新----------
这名女修士大踏步走来,一手抓起芫进执事的手,不由分说就把人带着走了,走了几步似乎想起来还要安顿这几位新到的弟子,随意地对等候在侧的小童说“你,还有你,带他们去熟悉熟悉环境,把规矩给他们说说。”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芫进执事走进大殿。
胡康荷他们三人呆呆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这位女修士……真是与众不同啊。之前见到的修士们,气质沉稳,仪态端庄,可是这一位,该怎么说呢?看她的面相,年纪可能与芫进执事相近,但是脾性有些与年纪不太相称的活泼、跳脱,而且她的穿着也不像其他修士多是青色或褐色,她在褐色的长衫外罩着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胡康荷看着身形高挑消瘦的女修士罩着绿色纱衣,远远看去莫名的像是一根青笋,忍不住低头掩饰笑意。
两位小童将胡康荷三人引荐给众位修士,这些修士有些是传授法术,有些是讲解经文,有些是教导武功的。接着是与昨日已经达到阨門山的三位新弟子互相认识。
刚一见到这些新弟子,胡康荷和曾静华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自惭形秽,这些人的穿着、气质均显示不凡的身份,感受到来自更高阶层地位的悬殊感。
其中身量较矮的姑娘,站在三人之首,表情淡然的与他们见过礼就站在一旁静静的没有说话。她姣好的面容和富贵天成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她穿着一身红色襦衣和长裙,由白狐毛镶边的锦缎制成,锦缎上用银丝线秀有缠枝莲花纹样;头上梳着简单的双鬟发型,但插在两侧的发簪上镶嵌的竟是拇指大小的红宝石。
胡康荷的家族中有人被朝廷授官,所以家人才能着绸缎衣服,但也只有在隆重的节日或会见贵客时才会身着绸缎,平常衣服多以素绢、细棉布居多。虽然也配有金银首饰,但品质上乘的红宝石这类稀罕物,也只在祖母的首饰盒里见过几颗。
曾静华家境普通,平日见到的多是镇上的地主、富户,乍一见眼前这穿着打扮不俗的姑娘,只觉贵气逼人高不可攀,。
一位与肖尽年纪相仿的少年走上前几步,热切地说“昨天听典教修士们说还有几位弟子有事耽搁,要晚些时候才能到。我盼着能早点见到才好,没成想今天就见到你们啦。某姓杜,名羽,字常省,京兆郡人士。”说到这里,特意停下来,略带得意的看着肖尽他们,似是在等着听取意料之中的恭维。
胡康荷见他穿着宽松的绯色绫罗长袍,镶有白玉的宝钿带系在腰间特别显眼,而且他自称是京兆郡人且姓杜,莫非是京兆杜氏?胡康荷曾经在家中藏书房翻看到一本讲述前朝各大世家派系的手抄本,京兆杜氏是其中一支延绵两百多年的大族,家族显赫,威权炽盛。就是不知眼前这位杜羽,与京兆杜氏有何关系,但是看他难以遮掩的得意神情,想来是经常受人恭维,此时报出姓名和来历,恐怕也是等着收获一波赞美、恭维吧。
肖尽自是不曾听说什么京兆杜氏,听过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见这位少年主动报上名讳,他只觉这人说话有理有节,态度亲切,让人心生好感,便也报出自己的籍贯和姓名。
杜羽听肖尽报完自己的姓名,然后……然后就傻乎乎的笑看着他,没有如往常来往的官宦子弟一般对自己京兆杜氏的身份加以恭维,一时之间感到既吃惊又有些失望,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与之交谈了。
另一位年龄与曾静华相近的姑娘适时站出来打破僵局,“我是播州人,姓杨,家中排行第三,祖父赐字繁允,家里人倒是常叫我杨三妹。你们翻山越岭一路兼程,旅途辛劳,是否先去休息。”说完后征求意见似的看向旁边的几位修士。
几位修士又向他们嘱咐几句,无非是明日的教程安排,进学前的诸多事宜,然后示意两位小童各自带他们去后殿厢房安置,然后先行离开。
男女修士的住所分别在东西两侧厢房,肖尽在与杜羽一同离开的时候很有些犹豫,他想尽快弄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情,但现在人多眼杂,并不是谈事的好时机。心里又一次重重叹口气,明天再找机会问吧,明天不行还有后天,总有机会把事情问个明白的。
杨繁允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姑娘,还很健谈,叭叭地说个不停,把每日从起床到就寝需要做的事情无一遗漏地讲了一遍,胡康荷她们两人认真听着,就像是自己如此这般地渡过一天时光,来到陌生之地的紧张感减轻了不少,心里对杨繁允很是感激。
入夜,厢房中的油灯已经熄灭。胡康荷躺在床上,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身子像拨浪鼓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冒出在客栈出现的八条腿怪物,一会儿又想起师叔们腾云转换的法术,身体困乏,脑子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又想起家人,心里沉甸甸的,觉得吸气都难受得紧。
既然睡不着,那就别睡了!胡康荷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拢紧外袍,刚走到房门外,就感到身子浸在冷水中一般,禁不住一阵冷颤。
这里规矩多,一到亥时就要熄灭烛火,各自待在房中不能随意走动。没有烛光,不能看书,那就只能睡觉了,而睡不着的胡康荷要去隔壁找曾静华夜谈。
今晚没有月光,房檐下虽悬着几盏灯笼,但被山谷中弥漫的雾气缠绕,淡淡的烛光更显柔弱,院子里又黑又冷,越是看不清周遭,越是觉得角落里藏着不可名状的东西,胡康荷想退回房里,可房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咬咬牙,拢拢外袍,用手摸索着木墙往曾静华的房间挪去。
曾静华与她被安置在最靠里的两间厢房,杨繁允到得早,挑了一间最向阳的屋子,而另外一位姑娘的住处,则在另外一个院子,至于这位姑娘的姓甚名谁,杨繁允也只知她姓萧,一入山门就由月峰山掌教赐予修行的名号--益真。此番种种与众不同的待遇,无不在暗示这位萧姑娘非普通人。
挪了四五步就到曾静华门前,虽然院里只住着她们三人,胡康荷还是小心谨慎的轻轻扣了三下房门,屋内没有回应,又轻轻扣了三下,还是没人应答。胡康荷心想可能已经睡着了吧,失望地转身回去。
刚转身,似乎听到屋内的人说话,扭头去听,又没声儿,胡康荷又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次里面的声音清楚一些了,像是刚哭过,浓浓的鼻音。
胡康荷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从里面轧上,一个黑黑的影子坐
在窗边的椅子上。胡康荷闪身进到屋内,反手推上门,感觉自己像在做贼似的。
曾静华也睡不着,坐在窗边,又不敢打开窗户,灯笼里一闪一闪的烛火照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雾气像是晕染不匀的水墨画,一团团漆黑中夹杂着暗灰色,让人看着心里发怵,所幸关上窗,眼不见为净。
“曾姐姐,你也睡不着啊。”
“嗯”从鼻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也不知她一人在房里哭了多长时间。
胡康荷见不得别人伤心,别人哭,她自己就忍不住想流泪。想开口劝慰曾静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心里刚压下去的情绪此时翻涌上来,一阵酸楚涌上鼻尖,忍不住哭起来。
她这一哭,把曾静华吓一跳,也不顾上自己的难过心情,赶紧搂着她坐到床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就哭上啦?”
“我想回家。我想娘,想爹爹。我想回家……”
两个小姑娘头挨头,肩并着肩,搂在一起用压抑的哭声宣泄思家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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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卯时,斋堂中摆放有三张长条桌,刚入门的六位弟子端坐在最后一张长条桌,负责教导法术、经文等的授业修士们坐在中间的长条桌旁,众人要等待艼朴执事来到后一同用膳。
杜羽忍笑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人,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们,毕竟待会艼朴执事就要到了。看看对面这三人,肖尽顶着大大黑眼圈,看似醒着但睁着的双目却空洞无神,脖子斜歪到一边,嘴巴微张,睁着眼都睡着了;曾静华努力撑着眼皮想抵抗睡意,但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真担心她的脖子会不会抽筋;胡康荷也没好到哪儿去,想打哈欠又不敢张嘴,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今早杨繁允来催促她们俩,她俩才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胡康荷在家由嬷嬷照顾,现下要自己系衣裙带子,急得手脚都不会用了,好在有曾静华帮忙,她原先在家是照顾惯了弟妹们。
几声玉环相碰的清脆响声传来,艼朴执事走进斋堂,身后跟着的几位仆妇在斋堂外候着。今天艼朴执事的装扮与往常很是不同,虽然仍着褐色长衫,但腰间垂下数个用彩色丝线串着的玉佩,与修士们一贯朴素的装扮甚为不同,快步走来环佩叮当。
艼朴执事一改往日阴郁的气质,眉眼舒展,嘴角含笑,再添配饰的衬托,显得格外明朗!
艼朴执事走进斋堂之时,众人按照往日规矩起身恭迎,杜羽着急的看着还在打瞌睡的三人,该怎么不着痕迹的提醒他们呢。似乎沉浸在特别欢喜的心情中,艼朴执事没有留意其他人的举动,径直走到首桌,示意众人坐下,等不及用完早膳,就要告知一个重要消息。
“从明日开始将由月峰山掌教为你们,”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特意看了坐在最后的六位新弟子,“特意选派的本门德高望重法力高强的谦怀修士,来担任‘会泽谷’总执事。以后,你们”,她环视各位修士,“要听从谦怀总执事的教诲,你们要悉心教导弟子,为本门再添荣光。”一劲儿说完这些话,艼朴执事把这些年困在会泽谷不得自由的郁气都疏散开来,若不是有这些人在场,真想仰天大笑,重获自由啊!
众位修士互相交换眼神,虽感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当年五位掌教终结对‘会泽谷’的争夺,同意将此处作为各峰弟子共同的修行之地,但管理‘会泽谷’的人选却迟迟无法确定,因为各峰掌教都想安排自己人来控制此地,眼看即将再次陷入争端,掌门人却突然从宫廷中请出一位女修士,在‘会泽谷’的一番法术运用,让众人心服口服,顺利的成为十余年的‘会泽谷’总执事,此人就是艼朴执事。
可是艼朴执事在管理此地三年后,就闹着要离开,她生在皇家,过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绫罗珠宝加身、随从簇拥的生活,忍受了三年清修的日子,叫苦不迭。掌门不愿因此事再惹各峰争端,以自身威望及皇室利益,压着艼朴执事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又待了数年。
十余年过去了,艼朴执事从初进谷时的欢快少女,到如今满身阴郁气质的修士,可以想见这十余年间困在谷中过得是多么的压抑。没想到趁着掌教闭关,月峰山暂掌权柄趁机安插进他们的座下弟子,让艼朴执事重返“人间”,怎能不畅快如意啊!
向众人说完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嘱咐他们要听从谦怀修士的教导,勤于修习法术等等,连早膳都不用,就带着门外候着的仆妇们匆匆离开,离开她待了多年的‘会泽谷’,离开这世外桃源,重回世俗生活。
对于这个变故,留下的修士们是忧心忡忡,简单用完早膳就离开去议堂商议事宜。萧姑娘仍是一副抽身事外的淡然表情,进谷之前,家里已经告诉她各位重要人物、关键事宜,也提前为她打点好诸事,她只需按部就班地待上一、两年,从谷中出去后,将是身份贵重的皇室新妇的备选人,与这些学好法术之后得以命护百姓、为皇家犬马的平民是极不相同的,想到这些,萧姑娘按捺下对眼前粗茶淡饭的厌烦,勉强吃上几口。
白米粥,白面馒头,几碟泡菜,在权贵人家眼中这是低等仆人杂役勉强果腹的饭食,但在曾静华看来却是家中少有能吃到的白米、精白面。胡康荷在家中所用的早膳虽会多几样精巧的面点、多加时令滋补食材但也是以粥、面为主,虽饮食清淡倒也不觉难吃,而且在家中极少吃到泡菜,对那几碟红红绿绿、酸甜中带点辣味的泡菜很是感兴趣。肖尽是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很少在吃食上花心思,向来是有得吃就行。
他们三人满足且沉浸的吃饭,而另外三位自诩世家贵胄身份的公子小姐很是不解--食用这些粗糙低劣的食物怎么会如此开心。
原本在今日早膳后,艼朴执事将带领六位新弟子行入门拜师大礼,之后正式开始传授修行之术,但艼朴执事得知终于有人接替自己、终于可以离开禁锢她十余年的地方,欢欣之情无比雀跃,连行囊都不及收拾,与众人匆匆交代几句之后,带着当年跟随她的仆妇就匆忙出谷。其他执教修士,也只能等待明日,待新任总执事驾临后,再行拜师大礼。这些新弟子,在正式的修行开始前,还得以有一日的闲散时光,而在他们未来的一年中,会无数次怀念今日的时光,因为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们将经历脱胎换骨的修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