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玄霄门的飞舟上,苍禾捧着徒弟带回来的丹书,微微凝眉。
北疆有座妖塔,用来关押妖界出逃的为祸人界的大妖,塔高九层,世人称之“九层妖塔”。九层妖塔外,由仙盟布下重重阵法,并派修士把守。
一百年前,妖塔动乱,玄霄门四长老华芳仪恰在北疆,协助仙盟镇压了动乱,斩杀了一只蛇妖。蛇妖狡诈,濒死之时反咬华芳仪一口,给她种了蛇毒。
毒素日益侵蚀华芳仪的身体和心脉,她越用灵力,毒便越深入。渐渐地,华芳仪开始不良于行,到后来,双眼毫无知觉。景歧为她打造了轮椅,她自己驱动轮椅,长居苍凌峡,渐渐淡出外界。
前些年,华芳仪的毒发作了一次,等人清醒过来,五感已失去视觉。楚潇说,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毒发,一次又一次失去五感,直至最后一次,毒发身亡。
大家不是没找过解药,可那蛇毒诡谲得很,华芳仪泡的药浴,吃下的药草、丹药,全都泥牛入海,毫无反响。最后华芳仪还反过来安慰众人,她无弟子,父亲又是上一任掌门,早已陨落,毒发时疼痛的次数多了,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
蛟宫的藏书很多,更有几百年前的孤本。这本丹书上记载了大量早已失传的丹方,林沼拿给众人看的那页丹方,可解元蟒蛇毒。而华芳仪被下的,正是元蟒蛇毒。
苍禾收起丹书,一锤定音:“让楚潇瞧瞧吧。”是与不是,总要试一试。
他又抬眼看向几个徒弟,冲林沼招招手:“昭昭,来。”
林沼不明所以地坐过去,乖乖应声:“师尊。”苍禾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默了片刻,苍禾心下松了口气。他没解释自己的行为,松开手,看着几张尚还年轻的面庞。
“做得不错。”他唇角微动,露出几分笑意,毫不收敛自己的赞赏。
“过去我对你们不甚上心,而今你们竟都能庇护一方人氏。”苍禾难得有些感慨。万无忌不让他动手,他又放心不下,坐立难安得很。最后,他算着时间,驾着飞舟来接他们。
倒是没想到,他的弟子们在他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成长得如此迅速。
几人愣了愣,随即相视一笑。师尊还是头一次这般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回到宗门,几人各有各的事要忙。
苍禾拿着丹书去了闻生崖,准备让楚潇着手研制解药;凌清秋孤身去找景歧,不知要忙些什么;尤惊葭被万无忌拎走,收拾她之前留下的烂摊子;林沼近日不忙,打算去华芳仪那儿陪她说话。
只有谢之迢,在大家准备四散开来时略感茫然。不是,你们都有事忙,那他干嘛啊?
在回院睡觉和陪林沼去苍凌峡之间犹豫了半天,他抬步向前走去。
“师姐!”
“干嘛?”
“等等我,我也去看小师叔。”
“你不回去休息吗?”
“孤照峰就我自己,我怕。”
“少装了,之前也不见你怕。”
“那是师姐疼我……”
两人渐行渐远。
林沼刚被苍禾抱回宗门时,是几个长老一口饭一口奶喂大的,直至三岁拜师,才交由凌清秋和尤惊葭照顾。
那时长老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门中宗务、门下弟子等等,几人轮流照顾她。华芳仪并未收徒,万无忌也甚少给她分配什么难处理的事务,因此,她照顾林沼更多些。
华芳仪温柔随和,很容易让人忽略她无情道大能的身份。林沼的性子和她很像,却又比她心软得多,若不是当年苍禾主动收下林沼,林沼会是华芳仪唯一的弟子。
长居苍凌峡后,华芳仪没有自怨自艾。眼睛看得见时,她独自生活,在整个峡谷种满花草;眼睛看不见后,万无忌找人照料她,她就时常坐在屋外花园里晒太阳,再听听话本。
林沼和谢之迢赶到的时候,华芳仪正在花园中靠着轮椅听书。听见动静,她扭过头,露出缚着白绫的脸庞。
她微微启唇:“昭昭?阿沼?”她的声音很温柔。
林沼走过去,蹲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是我们,师叔,今日感觉怎么样?”
谢之迢也学着她的动作,让华芳仪抚上自己的脸。
看不见后,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灵敏,华芳仪记得每个人的脚步声。她摸摸二人的脸,笑意清浅:“今日感觉还行。我听二师兄说,你们出去历练啦?”
林沼“嗯”了一声,开始同她讲东渝镇的经历。谢之迢熟稔地自屋里搬出小马扎,递给林沼一个,又搬出桌案,摆上果子。剥好两个,他塞给林沼一个,塞给华芳仪一个,接着剥,时不时再插两句嘴。
坐了不多时,又来两人。华芳仪拍拍林沼的手:“是你师尊和三长老吗?”
林沼应声。苍禾和楚潇已经走近。
“芳仪今日还好吗?”苍禾立在一旁,看见师妹苍白的脸色,拧了拧眉。
“挺好的啊。”华芳仪笑着,“昭昭和阿迢陪着我呢。”她抬手,揉了揉谢之迢的头。
楚潇和苍禾对视一眼,坐到林沼让开的马扎上,拉着华芳仪的手,温声道:“芳仪,昭昭他们从蛟宫带回了一本丹书,上面有解元蟒蛇毒的丹方。”
她顿了顿,继而严肃了几分,“我们并不能确定丹方是否有用,又是否会带来更大的伤害。芳仪,你要试试吗?”
苍禾是想让华芳仪试试的,失望的次数再多,他也不想放过一丝希望。可楚潇犹豫了,她深知这百年来华芳仪为了解毒吃过的苦,她也从不是个畏畏缩缩的医者,可面对的是伴她几百年的师妹,她不敢拿华芳仪的命去赌。
她和苍禾争执不下,最后一起来了苍凌峡。华芳仪自己的身子,应该由她自己做主。
楚潇话音落下,一时无人说话。华芳仪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索。
半晌,她抬头,微笑:“那便试试吧,大不过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胡说什么!”匆匆赶来的万无忌微斥,身后跟着尤惊葭,还有慢半步的景歧和凌清秋。
苍禾冷了脸,他也听不得华芳仪说这种话。
楚潇感性一点,眼眶微红:“莫要再说丧气话了,师姐怎会叫你丢了命。”
景歧也凑近,板着脸,十分严肃:“你可得好好活着,这轮椅你还没付灵石呢。”他是个小气的器修,平日打了个器具什么的都嘟囔着收灵石。
华芳仪忍不住笑了:“行了啊,你知道嘛,我们剑修,都穷。”景歧不太擅长安慰人,说出的话总是这般让人啼笑皆非。
“既然要试着解毒,就搬去闻生崖和我住吧,也方便些。”楚潇的提议华芳仪没有异议,只点头应好。几位长老簇拥着她向外走去,留下林沼他们收拾东西。
楚潇办事很利索,当日便着手研究药方。华芳仪中毒时间长,需得泡五天药浴,激发毒性,才能开始吃药。
药浴倒是好说,玄霄门最不缺的东西之一,便是灵石。闻生崖有的药草便罢,没有的就花钱去买。尤惊葭奔波了两天,终于集齐了药浴的所有药材。
楚潇也没闲着,在丹房里泡了两天,准备练丹试试手。尤惊葭带着一堆药材踏进闻生崖时,楚潇的丹房炸了。
楚潇自迈入金丹后便极少炸炉,上一次炸炉还是因为尤惊葭捣乱。黑烟弥漫,她自丹房走出,随手插了陈除尘诀,一身青衣又恢复如初。
她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脸色算不上好看。
“楚师叔,你……还好吗?”林沼推着华芳仪走近,迟疑着发问。
楚潇摇摇头,叹气:“昭昭,可能要你跑一趟了。”
元蟒蛇毒的解毒丹讲究个以毒攻毒,用的都是珍稀的毒草,对丹炉的要求也高,须得品质高、炉内结界稳固。楚潇的丹炉品质并不低,却依然炸了炉,何况,这次丹毁,她手上的毒草剩得也不多了。
“我记得你去岁去过春溪丹宗,同丹宗少主也还算熟识?”楚潇问道。
林沼点点头,她同沈州自幼相识,关系尚可。
“春溪丹宗有一鼎丹炉,名唤问天炉,是已问世的最好的丹炉。你去春溪,尽量借来一用。”楚潇神色有些不自然,又补充道:“若是沈宗主不愿借,你……便磨磨他。”
“?”
林沼还在疑惑,楚潇已经接过尤惊葭带回来的药材,快步离开现场。
华芳仪没忍住,笑出声:“她百岁的时候,在秘境里夺得了灵火种,一把烧光了沈宗主的头发。”她笑里多了丝促狭,“沈宗主那年也不过二百岁,扬言与楚师姐势不两立。”
这下,林沼和尤惊葭也忍不住笑了。一把火烧光了头发,确实是不小的仇怨。
同苍禾说了一声,林沼踩上听云剑准备出宗,方离地不过几米,下方传来谢之迢的声音。
“师姐!”
林沼停下,有些疑惑:“怎么了?”
谢之迢看上去不大对劲,眼尾带着红晕,像是哭过,嗓音也像,委屈得不行:“你是不是又要出宗去找野男人?!”
林沼身子一晃,从剑上掉了下来。谢之迢赶忙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掌拍开。林沼脸红了,气的。她拍开谢之迢扶她的手,声音都大了几分:“谢之迢!”
见她生气,谢之迢反而更委屈了,眼中似乎闪过泪光:“师姐,你还凶我!”
“……”
林沼握紧了拳头。她觉得,宗门的未来可能要她撑起来了。
她深吸几口气,松开拳头,扯出微笑:“我出宗有要事,你听话,行不行?”
谢之迢的情绪不对劲,他从不会这般失态,她想了想,原谅了他的口不择言。
谢之迢很不安。他今日没去闻生崖看华芳仪,自己拿本心法在院里打坐修炼。心法练完三重,刚想休息一会儿,他却看到了记忆深处的景象。
师尊站在最前方,挥剑刺向不断涌来的魔兽,身侧是为他们抗下攻击的大师兄和二师姐。他扶着林沼,心口泛疼。
林沼脸色白得吓人,不断吐着鲜血,分明是心境大跌,修为倒退。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那时的林沼抓着他的手,捏得生疼。她说,杀了那个男人,为她、为天下苍生报仇。
他拽着林沼的衣袖,泪几乎要涌出:“师姐,我也去,好不好?”
他哽咽了。
林沼又心软了,她掏出帕子塞进他手里,软下声音哄他:“好好好,我们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