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入口设在中都的扶桑树下,由守卫核验身份后便可进入。树周守着一众长老宗主,关注着境中弟子的状态。苍禾将最后一名弟子送进秘境后,转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容肆寻来时,苍禾正无甚表情地盯着秘境中映射出的影像。
“你那四个弟子,看样子都有自己的机缘啊。”容肆同其他人问过好,坐在了苍禾身侧。
苍禾转过眼神看他一眼:“下棋吗?”
“不担心他们?”
“我相信我的弟子。”
——
阴雨连绵的民间小巷中,一身远山蓝的青年急急穿过雨幕,连伞也未打一把。雨帘中传来的喊声:“清秋,刚从回来啊?”
青年脚步微顿,冲那边扬声道:“是。雨大,婶子早些回去吧。”
“诶诶,好。”
青年渐行渐远,身后的人却还在议论。
“那是凌家那个儿子吧?都长这么大了?我前几年还听说他和他娘闹着不念书了呢。”
“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凌家那口子走得早,剩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我听人说,他早几年拜入仙门了?”
“诶呦,那可不得了啊,将来可是仙人!”
凌清秋穿过略显破旧的围栏,走进自家院子。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肉肠,凌清秋多了几分笑意。他用灵力烘干了身上的水珠,踏进屋门。
“娘,我回来了。”
里屋走出一个略显瘦小的老妇人:“……秋儿?”
“娘,是我。”凌清秋走近母亲,弯腰让她摸上自己的脸。
凌母眼睛不好,在靠近看清是凌清秋后,眼角笑出细细的褶子。“还没吃饭吧?娘前几日给你晒了些肉肠,今天吃了刚好。瞧瞧你,又瘦了。”
凌清秋拦着她:“我去做吧,娘。我今日忙完了门里的事,能在家多陪你几天。”
“诶,好好。昨儿个你陈嫂还给娘送了酱菜,娘没要,你打小就喜欢吃那口,娘去给你要点啊。”
“您慢点,雨天路滑。”
“行了,我身子骨好着呢!”
凌清秋拜入玄霄门后甚少回家,虽只是外门弟子,需要他的地方也很多。为了回家陪陪母亲,他不眠不休,将几天的任务挤在两天内完成,才空出几日假期。
吃过饭,母子俩坐在檐下说话。
“你回来的正好,快到你爹的祭日了。趁明天,要是不下雨,你就随娘去拜拜你爹,他都好久没见你了。”凌母脸上的笑自凌清秋归家后就不曾下去过。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唠叨,凌清秋也不嫌烦,一一回应着母亲的话。凌母年纪大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能听她唠叨,实在是求之不得。
他没告诉凌母,每每有外派任务时,他总会想方设法路过父亲的坟头,或是一壶酒,或是几块糕点。来不及赶回家中,他便去瞧一瞧父亲。
见凌母时不时揉揉膝盖,凌清秋便有些心疼。儿时家里穷,凌母为了养他,成日做工,连件御寒的衣物都难有,久而久之落下了病根。
他把手搭在母亲的膝头,温热的灵力缓解着她膝盖的疼痛。凌母看着他手上的白光,惊奇地瞪大眼:“这是……”她又笑笑,“瞧娘这脑子,我们秋儿都是仙人了。”她脸上是幸福和骄傲。
凌清秋有些忍俊不禁:“娘,什么仙人,儿子只是个普通的修士。”
凌母拍拍他的手:“我儿聪慧,早晚会有一番成就,娘只求你问心无愧。”
“我瞧院子的围栏有些破了,明日我去砍些枝条加固一下。上次回来修的窗檐怎么样,还漏风吗?您夜里睡着冷不冷?”
“不冷。那窗子结实得很,一关上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哎哟!我还没给你铺床呢,瞧我这脑子。”
“我自己来吧娘,您不是腿疼吗,歇一会儿。”
“越歇越疼,没事儿,忙起来就好了。”
……
第二日,凌清秋晨起去砍了些树枝,又在镇上给凌母买了些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一些孩子喜欢吃的零嘴和几身孩子的衣服。隔壁陈家嫂子平日总照顾着凌母,他合该感谢一下人家。
在家陪了凌母几日,凌清秋将自己出任务换取的银钱留给母亲,孤身回了宗门。因着上个任务难度较大,凌清秋又出色完成,长老特允他再休息几日。
闲来无事,凌清秋翻看着剑谱。古朴的乌霞剑躺在桌上,不声不响,也没有光泽。凌清秋的心思并不全在剑谱上,他抬眼看着乌霞,脸上带着微微的茫然。
乌霞剑并不是普通的剑,是流传已久的上古宝剑。它的剑灵傲气得很,自问世以来,几乎无人能驾驭它。凌清秋自认只是个普通的外门弟子,配不上用这种宝剑。
可是全宗上下,无一人觉得乌霞剑在他手里是一件不合理的事。乌霞的剑灵也从未现过身,从未回应过他。凌清秋隐隐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思来想去,凌清秋摇头笑笑。能有什么不对的?他只是个普通人,也许那也不是真的乌霞剑。
在门中修炼后出任务,再抽空回趟家瞧瞧,几个月的时间便也过去了。凌清秋的剑法越来越精湛,乌霞剑下的邪祟亡魂也越发的多。
这日,凌清秋在回家去的路上,忽然发觉不对。
天阴沉沉的,往日热闹的集市今天空无一人。街边的店铺都门扇紧闭,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股腥臭的味道。凌清秋瞥见角落,有个背着包袱像是要逃亡的人,上前拦住他。
“大伯,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人呢?”
大伯眯着眼看着他,叹了口气:“有妖怪来了。孩子,快逃吧。”
妖怪?
凌清秋来不及多想,握紧剑,向家冲去。巷子里的屋舍空了大半,还有人正背着细软三三两两、拖家带口的撤离。
凌母还没有离开,她婉拒了陈家的好意,想等等看凌清秋会不会来。
“娘!”凌清秋冲进房门,桌上还放着凌母的包袱,她还没走。听见声音,凌母赶忙迎了出来。
“秋儿,还姑你回来了,快和娘走,有妖怪来了。”
凌清秋有些急切:“妖怪?您听谁说的?”
凌母脸上显露出害怕的神色:“邻里们都这么说,镇上已经没了几户人家了。快和娘走吧,那仙家咱们不去了,快些。”说着,就要去拉凌清秋。
凌清秋却避开了她的手。他定定地看着母亲,维持着冷静:“娘,我会禀报师门。儿子是修士,我们能对付邪祟。”
凌母急得直拍大腿。她不由分说,背起桌上的包袱,拉着儿子就向外走:“对付什么呀!你才多大!听娘的,咱们现在就离开。你爹走得早,你要让娘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凌清秋被她拉着走了几步,而后,轻轻拂开了她的手。凌母错愕地回头看他,似是不解他在做什么。凌清秋感觉到镇上隐隐的妖气,却还是笑了。
他开口,轻声道:“娘,对不起。”
“……秋儿?秋儿!”
凌清秋头也不回,提着剑回到镇上,迎上了大妖。乌霞剑的光亮愈演愈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对着大妖的头部劈了下去,顷刻间,妖物碎成碎片。幻境破开了。
凌清秋回过头,看见跟过来的母亲,冲过去抱住她。他哽咽了:“娘,我走了。”
凌母还是那身粗布衣服,挽着简单的发髻,眼角带着细细的褶子。她抱住已经比她高出不少的儿子,笑着说:“去吧,秋儿。永远不要为了娘停留。”
凌母的身形渐渐消散,柔和的光点将凌清秋环在中心,像是母亲的怀抱。周遭的景象破碎消失,取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蓦地出现在凌清秋面前。
凌清秋顿住,背过身去。
来人:?
那人气笑了:“本座好歹也是个上神,一个两个的这么不待见我?”听声音,是个温和的青年。
凌清秋一百多年没见过亡母了,甚至快要忘记了母亲的样貌,这会儿正调整着情绪。他捂了捂发红的眼眶,转过身冲他作揖:“晚辈见过上神。”
青年摆摆手:“倒是个有礼貌的。不用见礼,本座不讲究这一套。”他挥挥手,变出两把椅子,“坐吧。”
凌清秋依言坐下。
“凌清秋?”
“是。”
“你很聪明,”岑既明笑眯眯地夸赞他,“本座改了你的记忆,又布置了幻境,你单是思考便能瞧出不同,若不是本座插手,恐怕当时你单从乌霞的不同便能破了这幻境。”
凌清秋不卑不亢:“上神谬赞,晚辈倒要感谢上神,让我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母亲。”
岑既明摆摆手,不太在意。神做的久了,他对亲情爱情已经很模糊了。
“本座的幻境向来最为真实,倒是叫人好奇,你是如何发现这是幻境的?”岑既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凌清秋默了一瞬:“我娘从不会让我做逃兵。她只会说,去闯吧,累了就回头瞧瞧她。”
但永远不要为她停留。凌父是为国家战死的,凌母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做翱翔的鹰,而不是恋家的燕。
“我入仙途,最初是为了我娘。可立剑心时,我突然明白,我入仙途,本就像我娘期望的那样,是为天下苍生。”凌清秋没什么表情,却很诚恳。
岑既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或许你听过本座的尊号,东君。我是为天下牺牲,而后飞升的。后来的人们只知东君,却不知岑既明。你说,我为苍生而死,苍生却将我淡忘,值得吗?”
“值得吧。”凌清秋眼神清明,“您这般问我,不正是心中有答案吗?”
岑既明笑歪在椅子上:“你和上次来的那个小子很像,那小子好像是叫什么,苍禾?”
凌清秋一愣:“是我师尊。”
“怪不得。”岑既明摇摇头,手上光团飞向凌清秋。
“本座一生心血,唯有两本剑谱,一本予你师尊,这本予你。祝君此后,前路通达。”他笑着起身,拂拂衣袖,“走吧,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担心的人也快出来了。小友,有缘再会,替我向你师尊问好。”
送凌清秋离开时,岑既明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他,看不见神色。
“对了,记得告诉他们,本座名唤,岑既明。”
凌清秋冲他拱手弯腰:“恭送上神。”
周遭白光渐渐褪去,显出秘境的真实样貌来。凌清秋拢了拢手上的光团,纳入识海。
岑既明的幻境是改自他的记忆,只不过不同的是,他自弟子大选上,便直接拜了苍禾为师。只入外门是他最初的想法,为了能多陪陪母亲。
在现实中,确有大妖席卷了凌母居住的村镇。那是从凌清秋手上逃脱的妖,为了报复他,杀到了那里。
当时,凌清秋不敌实力大增的妖邪,是苍禾和万无忌赶来,救下了他们母子。也是那日,凌清秋第一次,萌生了变强的想法。
上古丛林迷雾叠嶂,看不清脚下的路。凌清秋从回忆中抽身,掏出玉简瞧了瞧,抬脚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