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沼酒喝得少,又吃过解酒丹,一觉睡到第二日辰时正。尤惊葭还躺在她身侧酣睡,眼尾还挂着些泪珠。
林沼没有说话,就这么侧着头看着她,半晌,她抬手,蹭掉尤惊葭的泪珠。微凉的指腹让尤惊葭瑟缩了一下,她转转身子,搂住了林沼。
“昭昭……”
林沼以为她醒了,轻轻应了一声,却不见她有下文。她还睡着。
林沼轻手轻脚拿开她的手,拉过一旁的薄被盖在她身上,正要下榻去水房盥洗,却听尤惊葭又开了口。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去听她说了什么。下一瞬,林沼怔在原地。
“昭昭……对不起…师姐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醉酒后哭泣留下的酸涩还在,林沼眨眨眼,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榻边。她深知自己并没有受委屈,又或许曾受过,可她不觉得。
就为了这么件小事,尤惊葭哭到眼眶红肿,明明她是最开朗的一个。
太怪了。和师兄、师尊一样怪。
林沼抬手,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去了水房。
——
谢之迢强行渡幼,经脉断了几根,用过固魂丹不久便醒了过来。林沼来的时候,楚潇正在屋内为他修补经脉
苍禾随万无忌去了澜沧山,大概真的要担起自己身为掌门的责任。
林沼走进屋,谢之迢已经醒来。楚潇没有多留,径直回了闻生崖。谢之迢靠坐在榻上,面色仍然苍白,眼眶微红,也不知是不是接经脉,疼哭了。
林沼递过去一杯温水,有些埋怨:“平日不见你这般努力。师尊同你说什么了,你竟然直接跨级渡幼。”
谢之迢仍然看着她,闻言笑了笑:“师尊没说什么,是我自己醒悟了。”
那日,苍禾没有一句责骂,也没有罚他,他只是问他:“阿迢,为师且问你,你修道是为了什么?”
谢之迢少见地感到茫然。
修行一百多年,他最初的目的,其实只是有个安身处罢了;想和林沼入同一门,因为见她第一眼便想亲近她。
他沉默着,苍禾也不急,等着他的回答。半晌,他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人:“师尊,我修道,是为足以与她并肩。”
苍禾面色无波:“昭昭吗?”
谢之迢忍住羞涩,点了点头。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感情,只有他的木头师姐看不出来。
苍禾没作表态,只是问他:“那你觉着,如今的你,够格与昭昭相配吗?”
回过神来,对上林沼尚带担忧的眼神,谢之迢笑了笑。他声音很轻,看向林沼的目光很温柔:“为了心之所愿,吾当披荆斩棘。”
不管林沼说什么,谢之迢张开怀抱,拖着声音,像在撒娇:“师姐,你哄哄我呗。”
他的脸还很苍白,眼尾带着红,眼中是潋滟水光。林沼何曾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刹时心软得不行,只犹豫了一瞬,便坐在榻边倾身抱住他。
她摸摸他的乌发,轻拍他的脊背:“乖乖,没事了,师姐陪着你呢。”
她哄弟弟呢?谢之迢想笑,可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顺势而为,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的发间,泪无声落下。
抱了几息,林沼松了松手,想退出他的怀抱。谢之迢并不松手。他抱得很紧,鼻音很重:“师姐,再抱会儿吧。”
林沼顿住,偏过头想看看他,是哭了么?谢之迢摁住她的脑袋,不让她看。
“一会儿就好,师姐,你疼疼我。”
林沼没再动,她很有做姐姐的自觉性,向来很疼爱小师弟。她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抬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忽然小声问他:“很疼吗?”
谢之迢收拾好情绪,不想她看见自己哭鼻子的样子,又在她肩头蹭了蹭,贪恋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木质香。
“可疼了师姐,我经脉碎了好几根呢。”他没继续说下去,心口细碎的疼比经脉更磨人。
林沼被他蹭得想笑。她揪着谢之迢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放意板着脸凶他:“活该你疼。下次还敢这么莽撞吗?”
少年眼眶的红还未消下去,又被她逗笑:“不敢了,师姐能原谅我吗?”
林沼也笑弯了眼:“那就勉强原谅你吧。”
谢之迢心里一软。她真的很不会凶人,上一瞬还板着脸,下一瞬又笑弯了眼。
何其有幸,他能重来一遭。
凌清秋站在屋外,听着屋内两人说笑。在他的记忆里,林沼很久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小姑娘应有的情态了。
不,不止是他,还有师尊,甚至还有惊葭。她在他们面前向来乖巧听话,是什么时候起,幼时天真烂漫,惯会撒娇卖痴的昭昭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呢。
他有些自嘲地想,至少还有阿迢,至少她还会在阿迢面前展现出真实的自己,不是吗?
凌清秋没有贸然进屋,他抬手,叩了叩虚掩着的门。
林沼拉开门,唇畔的笑还没下去。见她笑着,凌清秋竟也下意识弯了唇角。想起她刚和尤惊葭喝过酒,青年的唇角又拉平:“酒醒了?”
林沼瞬间收起笑,神色中多了丝小心翼翼:“……师兄,我知错了,我不该纵容师姐喝酒,也不该陪她喝的。”
凌清秋神色多了分复杂,他叹了口气,多了几分严肃:“昭昭,师兄说过,不会怪你,你无需道歉。但饮酒一事,你才……”
他顿住,忽然想起她今年已经一百一十三了,不是不能饮酒的稚童了。
林沼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转移话题:“师兄是来看师弟的吧?快别说我了,师弟刚醒呢。”
谢之迢极为配合,扬声喊人:“师兄,快进吧。”
凌清秋摇摇头,明明很无奈,却忍不住噙了一抹笑:“我只是想说,切莫贪杯,别和你们师姐胡闹。”
他坐到榻边,温声问道:“现下觉着如何?可还有不适?”
谢之迢摇头:“未有,让你们费心了。”他的身体他清楚。跨级渡劫只是碎几根经脉而已,他有分寸,不会伤自己过深。
凌清秋点点头,又拿出从闻生崖带来的养身的丹药,让他吃下。
林沼撑着脑袋坐在桌旁,总觉得这一幕有些魔幻
最为清冷话少的师兄,如今会对弟妹嘘寒问暖,照顾起人来也细致无比;最怕修炼苦痛的师弟,这会儿正向师兄保证,伤好后定奋发修炼。
她垂下眼,自顾自地喝茶,敛去眸中笑意。她好喜欢这样的大家。
尤惊葭睡够醒来时,玉筒上苍禾的消息让她的意识瞬间回笼。
[醒了便过来主殿,为师有事问你。]
她一脸怨念下了榻,又借林沼的水房梳洗一番,收拾妥当后,林沼恰好从谢之迢处回来。
见尤惊葭一脸赴死的表情,林沼忍不住笑:“师尊叫你去见他吗?”
尤惊葭幽幽看过去:“我如果半个时辰内未回来,昭昭,你记得去救师姐。”
不足两刻钟,主殿传来消息,尤惊葭被罚抄“我再也不喝酒贪杯了”五千遍。
收到消息时,林沼又被谢之迢喊去了自己的院子。
谢之迢的窗子正对着院里的梧桐树,微风吹过,树叶微微作响。
林沼坐在窗边,一手搭在窗外晒太阳,回完尤惊葭的玉简,她扭头冲谢之迢笑:“师尊怎么还用这个法子罚师姐呢?”
尤惊葭生了张又冷又艳的脸,微撩的眼尾勾人得很,偏生性子又跳脱无比。
林沼曾听四长老华芳仪说过,尤惊葭幼时,是个苍禾都头疼的存在,好好一个姑娘,偏生长了张气人的嘴。
罚抄是尤惊葭多次闯祸后,苍禾总结出来的惩罚。
罚她去后山挥剑上万次,她能把二长老景歧栽的树全部砍秃;罚她去忍冬谷照顾灵兽,她能把小弟子头天准备的三天的饲料一口气用完;罚她去闻生崖清理杂草,她能摸进楚潇的丹房炸了丹炉。
久而久之,苍禾倦了,他求助了好友,尤惊葭的父亲,尤少杰。尤少杰深知怎么管教自家调皮捣蛋的女儿,于是,罚抄成了玄霄门二师姐“专享”的惩罚措施。
谢之迢靠在床头,手上拿了本杂记在看,闻言笑笑:“方法管用不就行了?估计下次再喝酒,她自己就得犹豫半天。”
谢之迢入门时,尤惊葭有事离宗,回来后发现小师妹屁股后多了个粘人的小尾巴,惊得不轻。
大概是天生就不对付,谢之迢和尤惊葭第一次见面,便因为林沼和谁走吵了一架。往后一百多年,两人共处,必定鸡飞狗跳。
楚潇给谢之迢用的都是上等灵药,不过十月,谢之迢的经脉便恢复如初。
凌清秋回宗后,门中事务近一半都落在了他身上,苍禾也揽过余下的一半,尤惊葭被派去指导修为尚低的小弟子们,成日忙得脚不沾地。
偌大的孤照峰,只有林沼和养伤的谢之迢清闲着。如今谢之迢痊愈,两人除了修炼,竟也找不到其他事做。
谢之迢过去对于修炼一事,总是有些懈怠,林沼还担心带他修习时他又跑去偷懒的话,她该怎么同师尊交待,却不料谢之迢伤好后的第二天,林沼才起,便听见了院内的挥剑声。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匆匆梳洗后去了谢之迢的院子。
少年今日没有穿门服,而是着一身白色广袖长袍,同色发带束起高高马尾,随着少年舞剑的动作跳动,广袖被风鼓彻呼呼作响,林沼一时怔在原地。
愣了几息,她抬头看向东面天空,朝阳初升。
注意到来人,少年停下手中的剑,弯弯唇喊她:“师姐。”
他今日特意穿了这身白衣,因为林沼说他穿白衣好看。
林沼走近他,神色一时古怪:“……如今才辰时初,你何时起来的?”这是练了多久,连额上都起了细密的汗。
谢之迢微弯下腰,同她对视几秒,直到林沼又一次疑惑:“怎么了?”
谢之迢内心微叹,木头,真把他当弟弟啊。
他仍笑着:“无事。我卯时起的,那日不是同师兄说了,以后定不会再懈怠修炼了。”
好好修炼,才能更快地成长起来,神魂也融合的更快,他才能想起更多前世的事。
他动动手,和她的影子相握,又弯了弯唇。才能和她在一起。
林沼闻言,竟多了分欣慰,曾因师尊和师兄师姐而生出的对宗门的担忧也淡去不少。她的师弟渡一次劫,倒是成长了不少。
“师姐。”谢之迢拖着长腔,又弯下腰凑近她。“帮我擦擦汗吧。”
林沼摸出帕子递过去:“多大人了,还要师姐给你擦汗?自己擦。”
“不要。”谢之迢耍起了无赖,“师姐给我擦。”
林沼叹了声气,抬起手:“最后一次哦,都多大了。”她怎么觉得,谢之迢闭关之后,这么粘人呢。
两人一同去了后山,练了一个时辰剑后,玉简同时一响。
苍禾的声音传了出来:“东海有妖邪出没,到主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