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秋回宗之后,林沼清闲了不少。
碍于凌清秋从未管理过门内杂务,万无忌便安排他跟着自己学习。
苍禾每日总要离一次宗,回来便去三长老楚潇的闻生崖,偶尔再从闻生崖顺几瓶丹药、几株仙草塞给林沼。
林沼吃过早膳,正打算去万无忌的澜沧山看看。刚走出屋门,她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劫云在蓄势。谢之迢的雷劫要来了。
林沼退得稍远一些,面上严肃了几分。谢之迢的雷劫,似乎比她的化神雷劫还要强上一些。
凌清秋和万无忌感受到这片的波动,用了灵力瞬移过来。
林沼刚给自家师尊发过玉简,注意到来人,扭头看去。
“师伯,师兄。”她微微颔首。
世人皆知,上一任玄霄掌门座下共三名弟子,现任大长老万无忌,现任掌门苍禾,以及久不见人的四长老,华芳仪。
论排行,理应万无忌继任掌门,他却将掌门一位让与苍禾,自己担任大长老。
万无忌向来好脾气,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这么多年来,林沼只在他处理门中事务时见过他的黑脸。
玉简响了响,林沼默默补充。嗯,还经常被师尊气到跳脚。
万无忌依旧笑呵呵的,他看向谢之迢的结界。
“之迢这孩子,认真起来果然不同凡响。”夸赞之下,他亦有些担忧。
凌清秋也皱着眉头,似乎不太赞同谢之迢的做法。
林沼没有说话。她修炼向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正是因为深知跨级渡劫的危险。
七道化神劫雷本就强劲,此后每进一个小境界,便要渡三道劫雷。如谢之迢这般跨级渡劫,生生抗过十道劫雷,到底操之过急。
万无忌身侧落下一人,是苍禾,他接到消息便匆匆赶了回来。
瞥见三人的担忧,苍禾显得平静得多:“不必忧心,阿迢自有分寸。”他一早便猜到谢之迢会这般做,在其闭关前,他便给过他丹药,助他渡劫。
三人稍稍放下心来,几人静静守在结界外,谁也没开口。
——
尤惊葭半月前便说要回宗,一路上又忙着伸张正义、斩邪除魔,直至今日才赶回宗门。快抵达门派山下时,她兴冲冲地给林沼发去消息,等了一会儿,林沼没回。
尤惊葭的笑意淡了些。林沼少有不回玉简的时候。她绷直唇角,没在山脚停留,踩着本命剑,直直向孤照峰飞去。
她暗自祈祷,希望林沼只是被门中事务绊住了脚,而不是又离宗办事去了。
还未靠近,尤惊葭便注意到峰顶天空盘旋的劫云。她眯了眯眼,暗自嘀咕:“昭昭去年才入了化神中期,这劫云……难不成是谢之迢那小子的?”
最先注意到少女的归来的是苍禾。他收回望向结界的目光,看向尤惊葭飞来的方向,提醒几人:“惊葭回来了。”
尤惊葭看见远远站着的四个人,紧绷的唇角又扯出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意。她跳下剑身,将剑收鞘,向长辈见礼:“师尊,师伯。”
万无忌手背在身后,笑呵呵地颔首。苍禾依旧表情淡淡,只点点头:“回来了便好。”人都齐了,有些事也好着手安排了。
知道凌清秋话少,尤惊葭冲他笑笑:“师兄。”
凌清秋没什么表情,顿了顿,忽然回道:“好久不见了,惊
葭。”
尤惊葭愣了一下,笑容多了几分揶揄:“大师兄当初不是说,百年于你我,转瞬而已?怎的才三年,便称得上‘好久不见’了?”
凌清秋扯了扯唇角,少见地淡笑,眼里却多了几分哀伤。若是从前世尤惊葭陨落算起,确有几百年了。
尤惊葭也没再多说,转头扑向林沼:“我们小昭昭,可想死师姐了。”
林沼脸颊微红,抬手抱住师姐,亲昵地在她杯里蹭蹭:“我也很想师姐。”
姐妹两个凑在一起说话时,结界开了。
谢之迢要开始渡劫了。
谢之迢走出屋门,对上几人的视线。少年眨眨眼,面上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啊,大家都在啊。”
林沼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被身侧的尤惊葭拉开。
第一道劫雷劈下,四周漫起烟尘。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道积蓄已久的劫雷落在谢之迢身上。
四周的尘埃渐渐遮住他的身影。苍禾和万无忌离得稍近,为谢之迢护法。
红日将落,劫云散去,灰尘渐渐落地。少年仍立在原地,只是身上的白衣不再洁净。
他抬眼看来,冲几人轻笑,嘴上却喊着林沼:“师姐,我迈入化神了。”他抬腿,似乎是想走近他们,却身形一晃。
眼见谢之迢就要栽倒,几人下意识赶过去扶他。万无忌离得最近,手就要摸上他的衣衫,少年却又一歪,正好倒向林沼。
万无忌:......
他收回手,面无表情。
林沼下意识接住倒下的少年,将他抱在怀里。耳边是少年虚弱的声音:“师姐,好疼啊。”说罢,他头一垂,竟是昏了过去。
凌清秋上前扶过谢之迢,尤惊葭在一旁挖苦道:“让这臭小子成日懈怠修习,这下好了,历个雷劫也能晕过去。”
苍禾却皱了皱眉,探了探谢之迢的经脉,半晌,他面色凝重了几分。
——
谢之迢躺在屋内的榻上,楚潇闻讯而来,正在为他诊治。
师兄妹三人守在屋外,气氛有点凝重。谁也不知道谢之迢为什么会神魂虚弱,若不是他今日渡雷劫,苍禾直觉不对,可能他们到如今都发现不了。
万无忌从屋内走出,摇摇头走近三人。
“都哭丧着脸作甚?”他有心让三人放松,“阿迢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了。”
林沼和尤惊葭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万无忌拍拍凌清秋的肩膀:“行了,别守着了,阿潇在里边呢。惊葭今日刚回来,和昭昭大概有不少话要说,清秋也有任务在身,都散了吧。”
——
尤惊葭跟着林沼回到她的小院,一撩裙摆,颇为豪放地坐在院内石桌旁。
“小林子,上酒!”她笑嘻嘻地,捏着林沼的脸。
林沼的嘴被掐得嘟起,闻言拉下师姐的手:“师兄上次说,不许你再带我喝酒。师姐不记得了吗?”
几年前,尤惊葭从山下带回几壶青柠酒,硬是拉着她喝完了。
那是林沼第一次喝酒,喝醉后懵懵懂懂,格外听话。她觉醒的木系灵根因灵力暴走催生了几根藤蔓,将她围在中间。
尤惊葭倒好,指挥着林沼的藤蔓占山为王。若不是凌清秋回来的及时,她和那根藤就要舞到在主殿闭关的苍禾面前了。
尤惊葭笑脸一垮,显然也想起了凌清秋带着愠怒的那张俊脸,不禁缩了缩脖子。她抬眼看看林沼微弯的杏眼,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她心底忽然有些酸涩,轻声开口:“你陪陪师姐就好。就喝一点,我有些心烦。”
林沼本就心软,这会儿听见一向乐观开朗的尤惊葭心烦到要借酒消愁,瞬间动摇。
尤惊葭眼巴巴看着她。僵持了几秒,林沼认命地垂下手,选择妥协:“只许喝一会儿,我会叫师兄来的。”
尤惊葭勾人的眼尾弯了下来。笑嘻嘻地去自己院里拿酒。
林沼叹了声气,拿出玉简,让凌清秋半个时辰后过来。她怕自己压不住喝醉的尤惊葭。
——
谢之迢房内,楚潇的神色还算放松。
“神魂有些不稳,将养几日便好,我一会儿差人送瓶固魂丹来。”她喝口水,看向对面两人。
万无忌面上的笑容早已不见,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忽然一掌拍在桌案上。
楚潇面不改色,继续喝茶。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习惯了万无忌对掌门忽如其来的怒气。
果然,万无忌的眉毛紧皱着,大约是顾及内室榻上睡着的人,他压着声音,却难掩怒气:“苍禾!你明知跨越渡劫的危险,何必纵容阿迢!”
苍禾头也不抬:“他不会出事,我不会让他出事。”
万无忌抬手,似乎是想给他一掌,又不敢动手,最后只能忿忿甩袖。
“收徒是你自己松的口,收了之后你又不管,门中大小事你也不过问,你看看你有为人师、为人掌门的样子吗!”
楚潇料想苍禾会和之前一样,将万无忌气到破音,熟练地给榻上的人加上隔音罩。下一瞬,苍禾果然又开了口:“…师兄。”
万无忌端着茶盏喝茶,并不搭腔。
“抱歉。”若未垂下眼睑,“……过去让你操心不少,我会尽到一个师尊、一个掌门应尽的责任的。”
万无忌手上的茶盏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楚潇一口茶水呛在喉腔里,咳嗽不止。两人有些惊恐地看着苍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禾仙尊何时向人低过头。
还不待再作出反应,隔壁林沼的院子传来些许动静。修士耳聪目明,何况三人都是仙界大能,很快便听出是有人在哭。
苍禾脸色微变,率先走出屋子。
——
尤惊葭拿来的酒度数高且辛辣,林沼喝了半杯便不再继续,倒是尤惊葭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林沼本就不擅喝酒,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但好歹有些神智在,没有和上次一样灵力暴走。
她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尤惊葭,听她絮絮叨叨说着话,偶尔迟钝地给出反应。尤惊葭喝完一壶酒,心头的烦闷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
她突然红了眼眶,一向笑嘻嘻的少女抱着林沼,爆发出惊人的哭声。
林沼吓得酒醒了大半,连忙回抱住她,温声哄她:“怎么了?师姐?”
她自记事起就没见尤惊葭掉过泪,这会儿显得手忙脚乱,只能抱着她温柔哄她。
尤惊葭刚开始酒劲上头,嚎了两嗓子,直到林沼开始哄她,却又真的掉下泪来。
她的泪砸在少女的肩头,淡紫的衣衫晕开小片痕迹。
耳边是少女关切的问候,环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尤惊葭抽噎着,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少女身上的热意。
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点亮了小院,照着院中两人。
“昭昭。”她的声音有点哑。林沼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师姐,我在呢。”
尤惊葭闭了闭眼,紧了紧环着少女的胳膊。
她是鲜活的,她会故作成熟地管教自己,又会不自觉对她心软。她会笑弯了柳眉,温温柔柔地喊上一声师姐,又像个撒娇的孩子般拖着长腔。
她不是前世那个麻木黯淡的林沼。
尤惊葭想清醒过来。她有好多问题想问林沼,如果可以,她想避开那些事。
她的师妹是玄霄门上下宠着长大的宝贝,怎么能落得那样的结局呢?
可是甫一张嘴,比问话先溢出的是哭声。酒精的麻痹让尤惊葭的脑子不甚清楚。她一个劲地掉泪,不停地喊着“昭昭”。
林沼刚清醒几分的神智又晕了起来,见哄不住尤惊葭,她也呜咽着哭出声。
林沼委屈得不行:“师姐,你哭什么啊?你哭得我也想哭……”
尤惊葭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见她也哭,她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昭昭你哭什么?昭昭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呜呜呜……”
苍禾三人站在院外,有些沉默。凌清秋恰好开口,听见院内姐妹俩的哭声,他有些犹疑:“她们……在哭?”
下一瞬,他闻见了院内飘出的酒香。
凌清秋:……
他的拳头硬了。
见长辈不说话,似乎是在沉思,凌清秋沉着脸走进院内,一掌劈晕了哭着说要带林沼浪迹天涯的尤惊葭。
他往尤惊葭嘴里塞了枚解酒丹,又递给还算清醒的林沼一枚:“昭昭,吃了。”
林沼乖乖吃下,呆呆地看着师兄把师姐抱进屋里。
她眨眨眼,晕乎乎站起身,想进屋和尤惊葭一起睡觉,却身形一晃,又被一人拽住胳膊站直了身子。
她懵懵地看着拽着自己的苍禾,忽然撇撇嘴,露出一个略显羞涩和惊喜的微笑。
“师尊,你出关啦。”
苍禾胸口塞着一团棉花,忽然想起上一世的林沼曾哭着怨他。
她说,他们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他牵着林沼的手腕进屋,温声哄她:“嗯,师尊不会再丢下你了。”
——
一院之隔,榻上的少年指尖攥住床褥,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吐出一句似哭似叹的呢喃。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