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鸣蝉不飞的盛夏落在少年眼眸里,似有千万般闪耀。
“来这么早?”辞述的脸一下子有了活气。
一边讲了半天跟客户不在同一个频道上的邓苗百忙之中抽空瞅啥了眼门口,顿时喜笑颜开:“小欲来了?快进来坐坐,阿姨正忙不好意思啊。”
衍欲特别知情达理地摇摇头,将手上提的一袋沙糖桔拎了拎:“没事儿阿姨您忙,这是我爷让我带的,放这了啊。”
“不是,我刚在跟我儿子同学讲话,就市场进来200米能看见啊。什么市场?新市场——!那么客气干什么,来了还拿东西。留着自己吃吧啊,阿秒你招待一下快。”
邓苗好歹意思意思,某人那是演都不演:“哎别放那,我刚收好的,给我。”
辞离干完活照例摸了烟卡就蹲在地上狂拍,每回都蹭的两手脏不啦唧,邓苗和辞述已经懒得说他了,让他自个儿原汁原味原生态。因为太过专心致志根本不注意边上的人,辞离有几回还差点被踩了手。
不过今天没那么倒霉,至少他没被踩手,只是起身的时候撞到了一根莫名其妙闪现在自己身边的杆子。
很结实。
他懵懵懂懂抬头去看。
辞离上幼儿园都是他妈全程接送的,上小学了独立一点自己走,基本上没他哥什么事。只有辞述上了高中放月假,假期跟他错开,才会偶尔心血来潮几次接他放学,令他受宠若惊。
他哥的好看是公认的,五官凌厉标准挑不出错,完美得让人叹为观止。
因此,不管是班上放学后偶尔碰见的女生,还是和他结伴的男生,都夸过他哥长得真帅。
当然,主要是女生,夸得多还好听,就算不是本人,辞离也会有一点点微妙的骄傲自豪。
久而久之,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我哥天下第一帅”的感觉。
而现在,一个能和他哥棋逢对手的帅哥,出、现、了。
小学生哪里会那么多形容词,写个自我介绍是清一色的水灵灵大眼睛双眼皮樱桃小嘴高鼻梁或者翘鼻子,但是辞离盯了衍欲一会,没舍得用这些文物级的词描述他。
高级人,配不上。
辞离默默在心里给他哥标了个“危”,往边上挪了一点点:“对不起。”
奋战半天终于搞清楚的邓苗跟个雷达一样滴滴滴,一个眼神刀过来:“没礼貌,叫哥哥。”
哈?
这不好吧?
他亲哥还在边上站着呢。
辞离的表情是真的扭曲了。
衍欲寻思着自己进门还得搏一搏娘家人的好感,于是扔了“知书达礼温家小姐”的人皮,光速披了另一个:“没事没事,叫不出口正常,我是你哥哥的朋友,蹭顿饭就走。”
辞离在两记眼刀之下颤颤巍巍叫了人。
讲个好笑(气)的,他在心里替他哥急县草头衔不保,家庭地位不保,他哥站在竞争对手边上边盯他边胳膊肘往外拐。
资本你又赢了,他到底动了谁的蛋糕?
“阿秒你带人家去你房间里玩会嘛,这下面乱死了我看着都不好意思,”邓苗一脸满意地收回视线,又是一脸春风,“小欲喜欢吃什么呀,阿姨给你做。”
“谢谢阿姨,我不挑,听辞述提起您的手艺绝佳,一直想找个机会蹭饭来着,阿姨您都亲自点我名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哪都好。不像我们阿秒,哦也不挑哈,是吧?”邓苗“慈祥”的笑转向辞述,闷声干大事,“就两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
其实邓苗后面说了什么,衍欲估计就听到几个音节。因为辞述太有先见之明,在邓苗看过来的一瞬间就把人往楼上拽,面无表情但步履匆匆。
但这也不妨碍他猜,辞述一把门关上,衍欲本性就暴露了,笑得肆无忌惮:“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辞述瘫着脸动了动嘴皮子:“屁。”
大概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回来衍欲就像被激活了某种技能,演技愈发“精湛”,夸张地捂着胸口:“好冷漠,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带球跑完不认人吗?”
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下来,辞述的手机竟然还没开机,他懒得和衍欲争“变心带球跑”是什么玩意,示意他随便找个地方坐,低头去摁开机键。
衍欲却好像是会错了他的意,蹭了上来捉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姿势莫名让辞述想起了某天晚上他们在学校里接吻,荷尔蒙在逼仄的心房之间碰撞叩门,相通吞噬,那个时候他靠在门板上和衍欲十指相扣,跟现在差不了多少。
他挑眉看向衍欲,听见对方说:“我要是亲你一下,算不算偷情?”
“偷情?”辞述看着他思忖了一下,很认真地问他,“你是小三?”
“嘴这么毒呢,”衍欲松开他的手腕,捏了捏他嘴边的肉,“来吧主人家,我坐哪?能让我参观参观不?”
房间是一个很私密的地方,大到充斥了整个房间的阳光,小到落缩在角落里的一粒尘埃,都映射了他十几年的生活痕迹。一个人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怒哀乐,于此拼白述陈。
“您坐天花板成吗,”辞述拍开他的手,“要看就看,不用换鞋,别骚扰我。关机一上午了。”
“我说怎么给你发消息不回我搞失踪呢。”
衍欲往边上退了一步,转过身去,这间房于是一览无余。
早就知道辞述是个半洁癖半慵懒的人,书架上的书没有按绝对的高矮和颜色次序排,但也绝不东倒西歪,让人看起来眼花缭乱,倒是有一种凌乱的美。
他的视线忽的扫过一本极其眼熟的书,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手撑着边上其他几本书,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本有眼缘的抽了出来。
辞述的手机还在待机状态,他随手扔到床上,猝然瞥见衍欲的动作,身形一顿。
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黑色硬壳笔记本。
时隔两年,靠里的书页部分仍然白皙光洁,一点折痕都没有,可以看出有被好好珍藏。但是靠边的部分已经泛黄发黑,变得干脆卷皱,俨然一副火海逃生的模样。
他好像在刹那之间明白了很多。
不等辞述说点什么,衍欲又把那本笔记本放了回去,他看向辞述,本想装无事发生,视线却更先一步望到辞述床头柜上摆放的那张相片。
从衍欲的角度来看,恰好从辞述的腿边露出一角。
属于孩童的那一角。
就像是过去临深履薄,躲在未来身后,看未来。
分明那相片上的人脸上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笑脸。
……
如果说他刚刚是不想多说什么,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事已至此,那么这下他是真的哑口无言。
曾经午间梦中短暂拜访又匆匆逝去的孩子,如今安然无恙地长大,临近成人,将过去存放在一张泛出淡黄的老旧相片纸中,在他的生命里昙花一现。
衍欲突然就有种看着他长大的感觉,明明自己也打不了他多少。
引以为傲的天才大脑在所爱所得上跌宕摔过一回,现在又难以运转,只能机械地向前,紧紧握住辞述的左手,像在追溯。
辞述感觉得到他极其明显的颤抖,却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是看了那本笔记本之后生了气,想找自己讨个说法。
但在衍欲触上他的中指指关节后,他本能地将手往回缩,却被拽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的中指指关节有道疤,是小时候被推拉门夹过后落下的。祸不单行,那里还留了一块凸起,摁不得,从此他那里就再也使不上劲了。
但只是那么一处小伤,无关紧要。除了事发在场的几个亲戚,其余谁都不知道,辞述不觉得拿出去卖惨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也没跟人提起过,不小心摁到了,不是很痛也能忍忍,面不改色混过去。
衍欲是怎么知道的?
“衍欲?衍欲!”辞述隔着衣服掐了把衍欲的胳膊。
“嘶——”这一下力道不算小,还出其不意,给衍欲疼得吸了口凉气。
“你怎么了?”辞述终于得空把手抽回来,虎口卡着衍欲的下巴问他。
“我……”衍欲的脉搏还是涌得很快,心里乱到冷静不下来,被刚刚那么用力一掐反而好了很多,却还是无从开口。
辞述难得见他慌里慌张收了笑,叹了口气:“算了,我来问,你来答。”
衍欲点点头,像个任人操控的木偶。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道伤的?”
“刚刚。”
辞述:“?”
辞述:“你给我好好讲话。”
衍欲想了想补充解释了一下:“……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有点感觉,但那个时候太高兴,又有点激动,像高血压,有点癫,回去就忘了。”
辞述笑不达眼底,提出下一个问题:“从哪知道的?”
“梦里。”
“……”
已经不想有任何面部表情的辞述忍了忍,丢出最后一点耐心:“最后一个问题,我看起来是很好笑还是很好玩?”
“没有,”衍欲拖着调子否认,“你等我捋一捋……”
“咚咚”两下,是门外传来的敲门声:“阿秒,小欲,要不要吃点水果?”
辞述下巴往床上微微扬了扬,让他坐那慢慢想,越过他去开门:“谢谢您美女。”
“少贫,人家小欲好不容易来这玩一回,你多跟人家学学,听见没?”
“人是玩一回又不是玩完就没了,您是要给饭里下毒吗?”辞述学着衍欲拖调子敷敷衍衍懒懒洋洋,把果盘随手放在桌子上朝里招呼一声“要吃自己拿”,扭头又被他妈招呼了狗头。
“没礼貌。”好巧不巧,邓苗刚上楼,楼下又有人叫拿快递,辞离奔着个嗓子仰天叫他妈叫出了回音,声如洪钟,她只好又匆匆下了楼。
辞述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关上门坐回去。
“能说了吗?”他抽了张卫生纸,将一颗红得发烧的苹果上稀稀点点挺立的水珠仔仔细细擦了擦,把卫生纸洇成凹凸不平的样子,苹果被递给了衍欲。
衍欲接过苹果捏在手上,视线却落在那张相片纸上,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小时候见过你。”
现实没有梦境那么氤氲扭曲,但那着实是个惺忪平常的午后,鸟雀从天上分了两三只零零散散地呆立在路旁,一有人靠近就敏锐地扑腾着飞回湛湛青天。
衍欲忘了自己是被拽出来做什么的了,只记得太阳晃得他很烦,心里发慌,不知道要往哪里走,遽然面前闪过两个仓卒的人影,落下几滴血迹。
无论是哪一个年龄阶段,人好像都会被这种充满痛苦的东西感兴趣,他的目光跟过去,随即扑上前拽住那个小孩往后拉。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和勇气,居然真的给那小孩往边上拽了一步,连带着那个大人一起。
下一秒,一辆明显失控的出租车从他们斜后方擦过来,危险就略过他们鼻尖,衍欲好像又闻到那点鲜腥的血味。
从此斑驳血迹聚沙成塔,现实梦境洞彻明晰。
好在,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