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来得及思量,秦小山听到里面动静,过来禀报,“王爷,公主,现下可要用膳?”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只是适才公主昏迷,一直没有呈上。
秦烈“唔”了一声,秦小山退下,很快便有两个军士端来托盘,将上面犹在散着热气的饭菜端上。这里是偏僻山村,吃的也将就,不过是几道山间野菜和炒鸡蛋,唯一荤菜是军士在山间打的鸽子,煮的鸽子汤。
令仪一见到那鸽子汤里一块一块的肉,立时变了脸色,想起下午那颗头颅扭过头去。
秦烈蹙眉,秦小山知机,让人将鸽子汤撤下。
待那两位军士离开后,秦小山方拿出银针一一试毒。
见他如此谨慎小心,令仪稍加思忖,低声问秦烈:“要杀你的人,是不是太子?”
秦小山闻言,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秦烈并不回答,只平平道:“敢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他语气并不严厉,令仪道:“我思来想去,除了太子,无人再有这样的胆量和手段。”
虽然秦烈连年征战树敌甚多,可那些人不是早已黄土一抔,便是已归顺大宪,万不敢也没必要行这样的事。
便是他们敢,败军如丧家之犬,如何能得知秦烈这样隐秘的行程?
能做到收买内鬼的,满天下唯有皇上与太子,可皇上要杀秦烈,何须这样的手段?
秦烈凝眸看她:“公主不妨说说,太子为何要杀我?”
令仪一字一字道:“功高盖主,储君之争。”
秦烈半笑不笑:“公主以为,我会与二哥争太子之位?”
令仪轻叹:“大位之争,从来不在你想不想,而在你能不能。”
古往今来,文武双全的宗室未必有篡位之心,权倾朝野的大臣也未必有不臣之念。
可一旦他们有可能威胁天子,不反也是反,不争也是争。
否则,昔日她父皇为何对宗室如此严苛?
七皇子更是几乎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
秦烈面色转为沉冷,不发一言。
令仪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如今天下尚未安定,太子便已容不下你,他敢在路上截杀,那京中、焕儿是否也已......”
自来大位之争,必要斩草除根,若非如此,谁人要杀秦烈又关她何事。
一想到焕儿可能有危险,她怎能不忧心如焚,坐立难安?
秦烈默了半晌,方道:“不是二哥,是二嫂。”
他自嘲一笑:“她行此事必然瞒着二哥,找的是江湖死士,我死了当然最好,便是不死也不过抛洒些银两罢了。我死了,才到斩草除根那一步,只要我还未死,她便不敢对其他人动手。”
他似乎极为疲累,连语气中也透着萧索。
自古天家无情,可秦家入主皇城也不过三四年,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令仪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想去安慰什么。
他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萧索之意只在他身上停留刹那,很快又是一副冷峻睥睨的凌人之态。
。
夜里,令仪在秦烈处守夜。
他躺在床上,她则睡在窗边一个小塌上。
周遭院子都被清空,四周极为静谧,除却油灯照耀那点地方,屋内一片漆黑。
在这般寂静中,屋子又这般小,人的耳力格外灵敏,秦烈的每一次咳嗽似乎都在她耳畔炸响。
令仪听得连自己喉咙也痒起来,只强力忍着,连翻身也不敢,只等他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呼吸终于平稳,令仪终得闭上眼睛,她今日也极为疲累,可还没等她睡沉,耳边便传来了粗喘声,像风箱一样哧哧作响。她拉起被子盖住脑袋,不愿再听,却挡不住他的低呼。
不同于在驿站时听得模糊,共处一室,她清晰地听到他来来回回梦呓着“不要”,声音沉痛而急切,似乎饱含无数惶恐和伤心。
之后便是低低的呻吟与粗喘,床上不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久久不曾消停。
如秦烈这样的人,竟也会有梦魇,重逢之前令仪实在想象不能。
可如今只他们两人在这里,他这般模样,她也睡不了。
且不同于在外面的驿站,这样的漆黑寂静,只她们两人在房中。
秦烈如同中了邪一般,似笑似哭,再加上之前刚见过他杀人,令仪不由心生惧意。
她睁着眼睛,胳膊上升起细小的疙瘩,随着他含糊的梦呓愈发恐惧。
如此许久,她无奈起身,端起油灯,来到秦烈床边。
只见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紧闭双眼,眉头蹙着,额上满是汗水,极为痛苦地辗转,却又醒不过来。
令仪叹一口气,硬着头皮轻声唤他:“王爷,王爷,您醒一醒。”
见他没有反应,又唤:“秦烈.......将军?”
他蓦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她。
他眼中恨意如此明显,浑身杀意更是如有实质一般。
令仪心下一凛,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显然并不清醒。
她下意识往后退,他却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胸前,目光愈发阴鸷。
一时间,令仪汗毛直立,只觉他下一刻便要取她性命。
可面对不甚清醒的秦烈,她根本无计可施。
——他本来就恨她,杀了她也是寻常。
在她无尽的惊恐中,他却倏尔变了神色,眼中浮现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此情此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诡异至极。
令仪原本要说的话被堵在喉咙,只戒备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背贴着她脸颊慢慢摩挲,动作那样轻缓依恋,仿佛面对的是什么易碎的无价之宝。
他如此古怪,令仪提着一颗心动也不敢动,直到他混沌着开口唤她:“慧娘......”
令仪这才松了口气,猜测他是梦到了慧娘的死才起的梦魇,转而想起自己是罪魁祸首的妹妹,在这当下愈发不敢让他醒来,只能小心翼翼顺着他答了声:“夫君.......”
他怔了下,令仪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难不成慧娘并不这般称呼他?
还好他很快便缓和了神色,又开口:“我难受......”
令仪骑虎难下,勉力温柔询问:“.......夫君哪里不舒服?”
“这里.......”秦烈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声音孩子般低微而软弱,“疼......真的太疼了......”
他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比死了还难受,你怎能这般狠心?”
想想慧娘与他成亲不过几年,年纪尚轻便天人永隔,怎不算狠心?
令仪思忖片刻,也不知如何开导,只得轻声安抚:“夫君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不信:“可我一睡着,你就会走。”说着又生起气来,连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走?!”
令仪连忙哄他:“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这样沉冷的审视目光,仿佛他还是清醒的一般。
令仪心虚地试探:“.......王爷?”
他愣了下,眼神再度转为茫然:“慧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王爷?”
令仪放下心来,继续耐心哄他:“没什么,夫君,你快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明天醒来,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犹在怀疑:“真的不走?以后都陪着我,哪儿也不去?”
“我不走,哪也不去,一直一直陪着你。”令仪握紧他的手。
“当真?”
“当真。”
秦烈终于满意,与她十指交握,终于再度睡去。
待他睡着,令仪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死死抓着不放,生怕将他吵醒,令仪只得坐在床侧。
她从未想过,秦烈与发妻竟是这般相处,更惊讶于他适才眼底的泪光。
想来只有少年夫妻,结发之情,才会有这般情深义重两不疑猜。
待字深宫时,她也曾有过一心人不相离的期冀。
她原以为会是谢玉,就算不是他,也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那时天真,她以为自己身后毕竟有太子哥哥,一定会给自己择一良人。
公主与驸马,他们势必是彼此的唯一,她会用心经营,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哪怕之后朝局纷乱,世事倾覆,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便是颠簸流离,心中也有依靠。
可惜她嫁的人是秦烈,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她岂会感觉不到?
她这一生,已经错过了那样的感情,以后也再不需要。
。
令仪趴在床边睡下,其间秦烈又惊醒过三四次,每次都要用充满血丝的眼看到她,听她柔声哄他,整个人才会慢慢镇静下来,只将手握得更紧些,又再睡去。
令仪睡得腰酸腿疼,一早醒来时秦烈仍闭着眼,忙小心翼翼抽出手来。
只见上面一圈青紫指痕,可见秦烈昨夜用了多大力气。
如是几日,令仪的手上落下不少指痕。
她白日里留心观察,发现秦烈对自己夜里的行为一无所察,对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视若无睹。
如是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除了每日夜里手被握得生疼。
在这里不过住了几日,秦烈恢复力惊人,伤势一日比一日好,他的左手本就能写字练武,只是初时几日需要人换药,做些其他一只手不方便的事情罢了。
如今药只需两日换一次,其余事情他也能自理,令仪去找秦小山请辞,要回吉安院里。
秦小山自然不会答应:“王爷还未痊愈,公主何必如此心急?”
令仪道:“我在这里也无甚用处,吉安那边我始终放心不下。”
秦小山恭敬却不顺从:“小公子那边,小人安排的十分妥当,公主安心在这里照顾王爷便是。”
令仪不解:“秦总管为何非要留我在这里,难道看不出你们王爷并不想见到我?”
虽则秦烈对她视若无睹,她也努力让人注意不到,可村舍就这么大,当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她抬眼时,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他不是蹙眉便是冷哼,十足十的嫌弃。她当真不明白,还留她在这里作甚。
秦小山斟酌道:“王爷他.....只是伤病未愈,公主还请留下,您在这里,王爷夜里方能好眠。”
对他所言,令仪不以为然。秦烈夜里总有梦魇,便是握着她的手,也依旧会醒来,实在称不得好眠。可仔细想想,总归比之前好上些许,近来白日脸色也少了些病容。
令仪道:“要想你们王爷好眠,其实不难,或是你们王爷未受伤时,夜里无人近身守夜,所以才未察觉他之所以梦魇,是思念先王妃所致。因此只要有人在他梦魇时扮作先王妃即可,不需我在这里,换其他人也是一样。”
秦小山似是被她的话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方道:“这里都是受伤的军士,只公主一个女子,只怕这事还要劳烦公主。”
令仪想到秦烈握着一个军士的手含情脉脉地唤“慧娘”,确实有些难以形容,眼下秦小山必然不会同意,只得道:“既如此,我便留下,吉安那边,还需劳烦秦总管挂心。”
秦小山恭声应下。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马蹄声。
令仪不由心生警惕,担心来的是贼人,秦小山侧耳听了听,神色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来的人是秦烈的副将,一下马便跪下请罪,称自己来迟。
秦烈让他进屋来,副将说起秦烈走后军中事务。
不同于之前在黄州,这次副将说的那些人名,许多令仪不仅知道,甚至还见过。
尤其是宋老将军那几位义兄,之前他们被秦烈大败后溃逃,秦烈本想一鼓作气歼之,奈何当时倭寇来犯事态紧急,便将他们放置一边。原以为他们不过败军之将,不足为惧,不想他们竟与耿庆纠结在一处,转而占据了蜀州。
蜀州物资丰饶,可自给自足,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耿庆又是蜀州旧将,在他经营之下,拖得久了必成心腹大患。
秦烈离军之前便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请命征讨蜀州。
副将带来了消息,皇上连发三道圣旨,命端王即刻回京,不得耽误。
秦烈握着明黄圣旨,坐在那里,不动亦不言。
令仪在旁冷眼看着,所谓鸟尽弓藏,如今狡兔尚未死,皇帝竟已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
秦烈此人,似乎天生便高高在上,那些萧索失意在他身上从不多做停留。
亦或是轻易不肯给外人看,很快他便恢复过来,问副将:“皇上可提到宋老将军如何安置?”
令仪不由侧了耳朵听,宋老将军曾经很喜欢她这个“弃暗投明”的公主,却从不喜欢她这个儿媳,只是后来她生下麟儿,方才勉强接纳她,——接纳她做为一个嫔妾留在东宫。
因着宋平寇,她对他心中有愧,怎会不留意?
秦烈看到她凝神倾听,脸色立时阴沉。
副将不擅看人脸色,一本正经回答道:“皇上命咱们带宋老将军回京安养晚年。”
听到这般安置,令仪稍稍松了口气。
宋老将军毕竟和大宪争过江山,她真怕皇帝的安置之法,是让宋老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去。
想来此举,是皇帝此举是为了彰显恩德,以示心胸宽广。
实则还是对宋家不放心。
宋家虽只余老将军一人,如今又缠绵病榻起不得身,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皇上自冀州起兵,自然不会再允许有人如他一般,以州为家收拢人心拥兵自立。
宋老将军在涿州便是只剩一口气,也是一面旗帜,民心所向,几年后,又是一只宋家军。
他进了京城,涿州常达与赵鹏瑞争权夺利之下,宋家军很快便会土崩瓦解。
她心中轻叹,昔日四位镇守边关的老将军,宋老将军盛气狂傲,梁老将军逢迎机变,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唯有当年的定北王有礼贤下士心胸宽广的好名声。
可一旦坐上皇位,不过短短几年,已是另一番模样。
副将又道:“和宋老将军一起进京的,还有谢玉。——当年他从京中逃往涿州时,竟带走了传国玉玺,他一早派人放出消息,要将玉玺献给皇上,皇上龙颜大悦,要他亲自进京。”
令仪本来在一旁沏茶,闻言一时失神,几滴热水落在手上,痛得她一激灵,茶壶落下便要往她脚上浇。
她手上不过溅上一些,只有些红肿,可这一壶水若是浇下,她这脚势必烫伤。
可她实在四肢不勤,只顾眼睁睁看着,根本想不起躲闪。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过来将那茶壶击飞,免了她被烫伤之苦。
茶壶落在地上,因着村舍屋内都是土地,倒是没有摔碎,壶盖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令仪此时才心有余悸地看向救她的那只手,那手背上已被烫出了燎泡,再往上,胳膊上的白布已经浸出了血迹。
她抬眸,对上秦烈那双不辨喜怒的眼,“王爷,您的手.......还有胳膊上伤口只怕裂开了,请容我为你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