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以秦烈等人惨胜告终。
贼人全数伏诛,他们这里也死了七八个亲卫,其余更是人人带伤。
唯独令仪与吉安安然无恙,——只除了她被石子击中膝盖那阵酥麻。
一行人不敢再往前走,在附近村落留宿,等人接应。
几十两银子便可租下半个村的房子,除了不能动的伤员,其余人不是收拾屋子,便是在外面布置,以防贼人再度袭击。
人人尽皆面色凝重,盖因这一行本来十分隐秘,竟遭遇伏击。
且不说何人这般大胆,敢刺杀当朝端王,更因为能如此掌握他们行踪,必有内鬼。
秦小山过来,“请”令仪过去照顾受伤的秦烈。
现在这些人里,竟是她最为清白,——若她是内鬼,那刀决计不会往吉安的身上砍。
秦烈所住的农家小院,被十几个亲卫围着,不仅提防外人,更提防彼此。
令仪随秦小山走进屋里,秦烈正在用左手给右臂上药。
尽管有大夫随行,可是外面亲卫受伤那么多,个个比他重,秦烈便让他先去救治伤员,这点伤自己处理。
可那伤口他在左臂外侧,他看着尚且不便,遑论上药。
令仪走过去,柔声道,“王爷,我来为你上药。”
秦烈抬眸看她,虽面色不善,却依旧放下了手中药瓶。
令仪接过药瓶,翻过他的胳膊,露出伤口。
秦烈他们虽扮作行商,外衫里却穿着轻甲。
尽管如此,他手臂上依旧被刀砍出一道伤口,横亘右臂上,几可见骨,之前虽简单包扎过,此时血流虽缓慢仍不止。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这样的红伤,令仪还是不由抽了口气。
秦烈欲抽回手,却被她按住,轻斥:“别乱动!”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眼睫不停颤抖,分明害怕,却又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之后又拿起药瓶,掀开盖子,均匀地往伤口上倒药粉。
止血的药粉,行军时必备,效果奇佳,用时却也剧痛。
药粉倒入伤口时,他不可自抑地身子一颤,闷哼一声。
她抬起眼看着他,不安地问:“疼吗?”
秦烈瞬间恍惚,多年前她也曾这样为他涂药,这样问他。
疼吗?疼不疼?
自己当时如何回答的?连他也忘了,只记得她口中芳香蜜液,是最好的止痛药。
如今她仍在眼前,长长的睫毛覆着含情的桃花眼,眸子担忧看着他,温柔依旧。
就连樱唇也依然嫣红,一开一合间,透着无穷诱惑。
只要他俯下身,便可大肆品颐。
他别过眼,冷笑:“公主恨不得我死在贼人刀下,好与你那侄儿远走高飞,奈何本王只受皮外伤,未有性命之忧,该当失望才对,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说完,未听那人辩解,倒是小臂上一针温热,转头一看,只见她红唇微张,眼眸低垂,羽睫湿润,适才正是一滴泪落下。
美人乡,英雄冢,谁能受得了被美人这样心疼?
秦烈胸口又酸又胀,几乎要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为她吻去眼角泪光,这念头只一闪,他便大怒。若不是在涿州时,他曾将伺候过她的宫人叫到跟前,详细询问过她与宋平寇相处时的一言一行,这会儿怕不是也要受她蛊惑!
可惜他早已清楚她的所有伎俩。
可笑那宋平寇便是这样,在她虚伪的柔情与眼泪中,任她拿捏操控。
不仅冒天下大不讳娶她为妻,更为她保下承泰帝母子,最后死在她手里。
他冷笑:“怎么?以为流几滴泪,我便能饶了你们之前意图逃跑?”
令仪意图被他看穿,收起眼泪,认认真真为他上了药粉,又将他的左臂仔仔细细包扎好,安静退至一旁。
那动作,虽不说多么熟稔,却也称不上生疏。
秦烈想起那宫人的话来。
“皇、皇上对我们娘娘十分爱重.......娘娘虽非皇后,皇上却、却特意将距离太和殿最近的宫殿赏给娘娘,终日赏赐不断。除非皇上实在繁忙不进后宫,否则日日来娘娘宫中,便是娘娘不便侍寝,也要来与娘娘说几句话.......娘、娘娘对皇上亦是情深义重,昔日在将军府,先皇不回府,多晚她都等着,只要皇上过来,衣食从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娘娘亲自张罗.......”
她自然也为宋平寇包扎过伤口,包扎伤口后,断然不会如现在这般低头不语。
她必定温柔小意,但凡使出三分手段来,宋平寇那蠢货如何抵得住?
定会将她搂在怀里轻怜蜜爱,唇齿相接,耳鬓厮磨,甚至.......
思及此,秦烈猛地站起身来,满眼戾气,死死盯住令仪不放。
令仪如同被毒蛇盯上,心下生寒,一时间脑中唯余逃走的念头,可惜两腿发软,靠着桌子方得站稳。
“秦小山!”秦烈喝了一声。
秦小山从门口进来,低头恭声道:“王爷。”——将令仪送过来,他便退了出去。
“内鬼可查到了?”
秦小山道:“启禀王爷,内鬼在树上留记号时,被我们当场抓获。他传递过多少消息,与他联系之人,和所得的银两,都已供认不讳。只是.......是否还有其他内鬼,他也不知晓。”
“把他带过来!”秦烈命令完,看向令仪:“刚好公主在,也可观瞻观瞻,背叛本王的下场。”
内鬼被送来之前,令仪疑惑地问秦小山:“既是你们王爷的亲卫,怎么会出内鬼?”
秦烈行军打仗这么些年,一手选拔的亲卫怎会如此不堪?
秦小山恭声回答:“各家亲卫原本都要花十来年时间培养选拔,之前王爷的亲卫许多都是同他一起长大。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有些话本不该说,可他实在想让这位公主知道,横下心道:“后来公主住在黄州,皇后——当时的王妃娘娘想要公主性命,派出的都是秦家精锐死士,王爷派了亲卫过去保护公主,已有不少损失。再后来,王爷去涿州被人千里截杀,九死一生,亲卫几乎伤亡殆尽。现今这些亲卫都是这几年才提拔上来,又要武功高强,又要忠心耿耿,并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尤其王爷此刻本该随大军回京,为了掩人耳目,还有多半亲卫留在军中,这才被人钻了空子。”
他说这些时,一直留心令仪神色,见她从始至终丝毫没有动容,心中暗恼她冷心冷肺,再度开口:“王爷他......”
余光看到秦烈从外面回来,忙把剩下的话咽下,与令仪一同到了院里。
内鬼被人绑至院中,见到秦烈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称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人蛊惑。
任他如何涕泪横流,秦烈只微微叹息:“本王自问待你不薄。”
那内鬼跪着往他脚边蹭,“王爷!小人只是一时昏了头,我家中老母生了重病,小人走投无路,这才被有心之人诱惑!可小人不识字,除了在这一行路上留下记号,其他再没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求求你看在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押送他过来的亲卫怒道:“王爷给的饷银足够丰厚,分明是你烂赌,中了别人圈套。害了这么多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到现在竟还想推到自己老母身上,真是死不足惜!”
秦烈抬手制止他的话,对那内鬼温和道:“不想你还是个孝子,本王必不辜负你这份孝心。——我会将你头颅带回去,与你一家团聚,放心,无论是你父母,还是妻儿,一个也不会落下。”
内鬼愣了下,待明白过来,脸上立时没了血色,“王爷!王爷!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我家人无关啊王爷!他们对我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啊王爷!求您了!求您饶了他们吧,小人自己抵命,饶了他们吧王爷!”
他重重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声音凄厉喊到嘶哑。
许多亲卫都露出不忍之色,秦烈却始终不为所动,反倒对令仪微微一笑,“公主看好了。”
令仪还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已手起刀落砍断那内鬼头颅。
鲜血自断掉的脖颈处喷涌而出,热气扑面而来,溅湿了她的衣衫。
令仪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明明这般惊骇,人却像是定住了一般呆在那里,不错眼地朝那尸首看,脸色越来越白。
本来在她身侧的秦烈忽然转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她抓着他手臂,俯身干呕,却看到那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正好停在她脚边。
令仪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窗外黑漆漆一片。
村舍里,木桌上,油灯晦暗不明。
一人坐在桌边,沉沉隐在黑暗中,见她醒来起身走过来,正是秦烈。
他一伸手,她仿佛闻到了那新鲜的血腥气,下意识地往后躲。
秦烈停下动作,慢慢站起身,因着背光,脸上神色难以分辨。
经过之前那一幕,令仪心中生怯,避着他自床尾处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衣服,已经不是之前那套沾了血的衣衫。
她退到床边几步外,看了下紧闭的门,最后认命地转身,低头做出一副柔顺的姿态。
这就对了,秦烈心想,她就应该怕他。
怕他才会乖巧,怕他才会听话。
若不是之前太过宠溺她,她也不至于犯下那般不可饶恕的大错。
原来她不是一直无动于衷,隔岸观火,原来她还会怕,那他便不再拿她毫无办法。
他就该把那血淋淋的头颅挑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背叛他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可又为什么,在那时本能地挡住她的视线?
更不该在此时此刻,看到她惊惶的眼和煞白的脸,心中非但不觉痛快,竟觉酸胀与后悔?
两个人站在昏暗的村舍中,屋子这样小,两人离得并不远,可沉默像银河一般横亘其中。
咫尺之遥,却触不可及。
其实他们两个原本便不是多话之人,之前独处时说几句,都是秦烈故意逗她。
他少年老成,敏于行而慎于言,从不爱与人打口舌官司。
只偏偏爱逗她,看她强撑着公主的仪态,被他三言两语说的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偶尔说恼了,她也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毫无气势可言。
像是花狸终于狠下心挠主人一把,奈何爪子上只有厚厚的肉垫,撩的人酥酥软软。
如今,她只剩下熟练地眼红落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他红过脸了。
不只是这次重逢,是他夺走她孩子之时,不,还要更早,从他不肯救她太子哥哥开始,她对他,便已冷了心肠。
是了,她就是这样一副冷血心肠。
这般娇小的身躯,竟藏着这样大的气性。
难不成他就没自己的气性?!
秦烈愤恨地想,便是在民间女子,私逃再嫁也难逃浸猪笼的惩罚,何况是他这样的身份地位?!
前朝皇帝指婚给他的永嘉公主,转眼成了宋平寇的夫人。
还那般昭告天下,谁人不在看他笑话?!
他这般战功赫赫,敌手无不胆寒,只有她是唯一污点。
哪次两军叫阵时,不被对方拿来取笑奚落?
更不提民间百姓的诸多流言编排,根本不堪入耳!
她犯下如此大错,重逢以来,仍旧不思悔过,可见天性如此,难以更改。
可他难道今时今日才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性?
不,他一早便有所察觉,却自大地以为她一直在自己手掌之中,未曾放在心上罢了。
此时此刻,她就在自己眼前,天下尽归他们秦家所有。
她便是再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依靠,只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为何握手时松开,掌心空空如也?连胸口也像破了大洞,唯余风声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