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公主原本在徽州行医,被接到传信的秦洪找到,一听到令仪出事,立时赶了过来。
连日赶路,十五公主连装扮也未换,这次是三十几岁的黑脸汉子,下了马车背着药箱跑进们来。村舍那般小,一进去便看见令仪闭眼躺在床上,一个男人坐在旁边眼眶塌陷,虽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依然气势逼人。
不用问也知道,这人是秦烈。
她并不多看一眼,直奔床边为令仪把脉,在她把脉之时,秦小山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道:“公主吐血昏了过去,之后便再也不曾醒来过。”
十五公主眉头紧蹙,不知是为秦小山说的话,还是令仪的脉象不好。
待到她诊完脉,将令仪的手放回去,秦烈问:“只是急怒攻心,怎会一睡不醒?可是有何不妥?”
十五公主对他自然不会假以颜色,不答反问:“王爷出门,随行必有军医,想必那军医也为十七妹妹把过脉,他如何说?”
提及此,秦烈脸色便阴沉下来,“军中大夫,只擅长跌打损伤刀枪红伤,并不懂这些!”
十五公主轻嘲:“最简单不过的脉象,有什么擅长不擅长?只是王爷不愿信罢了。”她转而看向令仪,“我要说的话,想必军医已经告诉过王爷,——我妹妹身体看似养的很好,实则神思忧虑过重,本就非长寿之兆,何况此次急怒攻心,心脉受损,醒不醒的过来,谁也说不准。”
秦烈铁青着脸,“天下不是只你一个大夫,你不必危言耸听!”
他对这位十五公主,实在没什么好感,若不是她,令仪如何能弄来半月红?
没有她帮着,令仪根本没有离开的能力,他们依然好好的,哪有之后种种事端?
这些年来,若不是秦洪护着,他早已不容十五公主活在世上。
她现在竟又来诓他,无非想带令仪远走高飞罢了。
秦烈岂能让她如愿?
十五公主道:“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这是假的,可王爷难道心里不明白我十七妹妹为何神思忧虑过重?您不如好好回忆回忆,她自嫁给你,可曾有过一日开怀?她在你身边时,你践踏她的尊严,夺走她的孩子,如今她好不容易得以脱身,你还要威胁囚禁她,难道不是你一直再把她逼上绝路,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十五公主向来冷冷清清,秦洪未曾见过她这般口舌锋利如刀,偏偏对面是他三哥。
若真激起三哥的杀意,他也万难保住她。
秦洪忙插到两人中间,“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人已经这样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让公主醒过来。”
秦烈难得忍气吞声,问十五公主:“你说,要怎么做?”
十五公主道:“让人醒来的法子有的是,可是——”她目光如刃,看向他:“她醒过来之后呢?心脉受损,若是小心看顾凡事顺心遂意,未必不能活到年老发白,可若是再如以前那般,只怕一年半载也熬不过。与其让她醒来继续这般终日惶恐不安不得自由,最终心力交瘁地死去。做为她唯一的亲人,我宁可成全她,让她死在这里,好一了百了!”
秦烈嗤笑:“有焕儿在,你算什么唯一的亲人?又有何资格与本王说成全?”
十五公主反唇相讥:“王爷如今倒承认焕儿是她的骨肉了?若当初不抱走焕儿,又何以至今日?”
秦烈怒气愈盛,神色反而越平静,“你当真以为,离了你,本王便唤不醒她?”
十五公主道:“唤醒又如何?无非让她多受些时日的罪,到底不能善终,又何苦来哉?”
她看着无知无觉的令仪,心下难过,又诚恳道:“王爷,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何不就此放手,还彼此海阔天空?我在此以性命保证,带她离开大宪,从此再不踏足中土。”
秦洪看她一眼,眼神黯淡。
秦烈嘲讽:“你们当真以为海外那不毛之地是什么人间乐土?何况,经此一事,你们还能心无挂碍地带着承泰小儿走?”
提及承泰帝,十五公主眼神转冷:“他现在何处?”
。
吉安正奄奄一息躺在屋子里,自那日起,再没人送饭菜过来,若不是水壶里还有些水,他怕是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他想要求饶,可是想起那日端王抱起姑姑后,看他时那噬人的眼光,根本不敢吭声,只缩在屋子里,一直到现在饿的全身无力,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一看到有人过来,他忙挣扎着爬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面相普通,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与端王有几分相像,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疏朗。
看到吉安这副模样,秦洪不由觑了十五公主一眼,吩咐外面的人,“去端些饭菜过来。”
吉安心中大喜,还未开口,便听那中年男人冷冷道:“不必!”
口中说的竟是女音,如山泉一般清清冷冷。
先太子妃离世前,曾一遍遍告诉过他,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还有何人可信几分。
其中有十七姑姑,舅舅,还有一位他未曾见过面的十五姑姑。
——虽然令仪从未告诉过她十五公主的身份,可先太子妃毕竟是老首辅教导出的孙女,蛛丝马迹之间竟能猜测出囫囵的真相。
吉安立时明白过来,扭动着爬过去,“姑姑!姑姑!十五姑姑救我!”
十五公主扯开他拉着她衣摆的手,“你叫错了人。”
“没有!没有!我不会认错,你就是我十五姑姑!你来救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朕乃天命之子,你们不会舍下我不管的!姑姑!姑姑!我是刘家唯一血脉,你定然不会见死不救是不是?!”
十五公主看着他,如同看一个物件:“我说我不是你姑姑,并非否认我骨子里流着刘家的血,而是因为.......我与你并无一星半点的亲情。至于这点血脉,想必你也知道,天家血脉本就是冰的冷的,你的哥哥就是死在你亲叔叔刀下,实在不算什么依仗。倘若你不害得令仪昏迷,路上见到,心情好了我或许还会看你一眼,如今我只恨不得直接杀了你泄愤,如何担得起姑姑之名?”
她话语平平淡淡,吉安却知道她不是虚张声势,害怕得缩回床上,惊惶地看着她。
十五公主示意秦洪将他制住。
吉安立时涕泪横流,大喊救命。
十五公主自褡裢中取出一排银针,依旧语调平平:“放心,你至今还未死,是因着我们都怕她醒来了伤心,她还活着,无人会杀你。只是,她虽保得了你的命,我却再不容你这样伤她。——这担子她扛了太久,也是时候该卸下来了。”
一针刺中,吉安的嚎叫戛然而止,整个人瘫软下去。
半晌后,十五公主将他头顶银针一一拔下,秦洪趁着这个机会叮嘱她:“我三哥脾气不好,这些年连我也要避讳几分,你对他稍客气些,免得他真动了怒。”
十五公主没回答,只认真将银针收回褡裢中。
秦洪一看,便知她根本没听进去,又道:“我知道你心疼十七公主,可是我三哥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他......”
十五公主冷冷打断他:“那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妹妹何干?”
秦洪噎了噎,又道:“我三哥是决计不会让你带公主走的,何况你们又能往哪去?三哥身边都出了内鬼,那公主与承泰帝未死的消息必然已经被人知晓,定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大宪你们待不了,再说去往海外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虽不愿承认,事实确如他所言,一旦行藏败露,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令仪的容身之地。
出海虽是一条出路,可怕是未到船上已落入他人手中。
十五公主默了瞬,问秦洪:“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身着男装,就这样平平看着他。
秦洪其实从未见过她穿女装的模样,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可就被她这样看着,他便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之后脑子空白,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别走?”看见她瞬间冷下来的眼神,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只想着你在大宪,偶尔能见见你便好。你若到了海外,出了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十五公主正色肃声:“靖王爷,我从未求过你帮忙,也.......”
秦洪忙打断她:“你别误会,我、我只是想、想你一心治病救人,到了外面连话都听不懂,实在浪费了你的一身医术,没别的、没别的意思!”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便落荒而逃。
他逃到三哥那里,想与三哥喝喝酒说说话。
可秦烈还在床边守着公主,他便又臊眉耷眼地退了出去。
秦烈随即跟了出来。
秦洪一开口便是为十五公主说话:“.......她就是这性子,说话不中听,三哥你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
秦烈问他:“她这性子,你又是何苦?”
十五公主性子清冷刚烈,又经过那等人伦之祸,显然对秦洪毫无情意,甚至已不会再有什么男女之情。
秦洪却嘿嘿傻笑:“这怎么能算苦?不管何时何地,我一想到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便心生欢喜。再想到能去找她见她,还能与她说几句话,日子便过的有滋有味,比之前浑浑噩噩不知快活多少。”
秦烈摇头轻叹:“痴人。”
“是,我是痴人,三哥你却不是。”秦洪趁机道:“既如此,又为何执意不肯放手?”
秦烈乜他:“我以前倒没发现,你还有做说客的潜质。”
秦洪道:“三哥一向比我聪明,我如何敢做说客。可我看得明白,公主她看似性子最为柔顺,实则下毒私逃二嫁,这世上没有她不敢做的事。三哥你这些年又何曾有一日快活?若你愤恨难平,杀了她也就罢了,既然杀不了何不干脆放过她,眼不见为净,彼此都得自由?”
自由?自她割开衣摆离他而去那日,他便不曾有过一刻喘息。
明明是是她犯下大错,为何所有人都要他来成全她的自由?
他对她说过,无论谁做太子,她都是公主。
他也承诺过,无论她是不是公主,他都会待她一如往常,保她一生富贵平安。
她是他的女人,他自然会庇护她,让她生活在他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
分明是谢三娘不请自来,让她窥见外面风雨。
又是十五公主自作主张,将她拉入风雨之中。
最可恨的是她,自己明明答应了她,只要她留下来,他便将焕儿留在她身边。
可她执意要走,不要焕儿,更不要他。
连他追到涿州去,她也不肯回头!
她们将事情做尽,却又来指责他不肯给她自由。
他就是让她自由了太久,才换来这样一个的结果。
若有他在,岂能容许承泰帝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
眼前秦洪一颗心都在十五公主身上,说多了只会伤害兄弟情分。
秦烈不愿再费口舌,转身往房内走去。
“三哥!”秦洪在后面叫住他:“你真要看她这般死去?”
秦洪对公主的死活并不在意,他担心的是若是她死了秦烈根本承受不住。
秦烈停了停,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很快又抬脚走进屋里,将秦洪一人扔在院中。
村舍狭窄,土砌的床上昏昏暗暗,令仪躺在那里无知无觉。
他忽然想起在黄州时,她不愿天天喝药,要他给她一碗绝嗣汤。
他回答她那种药伤人寿元,当时她便反问他:“难不成我还能活得长久?”
那时并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来只觉心惊。
她鲜少言语,看似毫无主见,实则比任何人都要通透,通透到似乎看得到自己的结局一般。
他呼吸一滞,忙握住她的手,还好,仍是温热的,像她的人一样,柔软顺从,毫无锋芒。
看起来逆来顺受,菟丝花一般依附着你,可是这样柔弱的人,怎么生就那样倔的性子?就像秦洪说的那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偏偏她这样的性子,遇到的又偏偏是他。
他这般聪明,岂能不明白,她从始至终只想要一个家罢了。
她想要一个自己的血脉至亲,有了孩子,便有了家。
直到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她没了期望,只能投向涿州,去寻先太子的血脉。
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一开始,他从未有过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的想法。
可秦缨忽然揭穿慧娘之死的真相,他猝不及防,恼羞成怒,将她送回王府祖母处。
怪只怪,他忍不住去看她。
若那时她像往常一样求他,只需几滴眼泪,他便会做好妥帖安排,必不让她与孩子分离。
可是她做了什么?她躲着他,实在没办法才如告别一般与他说:“惟愿将军日后平安顺遂,万事得偿所愿。”
他听到后忍不住嗤笑出声,笑她也笑自己。
她之前种种示好不过是为了孩子,如今自以为找到了靠山,便恨不得将他一脚踢开。
平安顺遂?他凭什么让她平安顺遂?
得偿所愿?他偏不让她得偿所愿!
他那般敏锐机警,注定不能像宋平寇一般被她轻易欺骗。
他又天生便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难过,他便要她更加难过!
他伤心,他便要她更为伤心!
秦烈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他这一生从来只将男人看做对手,却总在面对她时,有着出乎寻常的骄傲,和格外强烈的胜负欲。
他赢了吗?
——几年来,她费尽心机逃离,如今却仍旧躺在这里,任他处置。
好像赢了。
却又好像一败涂地,唯余胸口一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