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捏眉骨

    康妮是第一个响应约翰尼的话的,她不愿意让约翰尼的话落空:

    “是啊,迈克尔,从小到大你都是我最英俊的哥哥,你把脸修整好嘛。来嘛,迈克尔,你就答应了吧。”

    餐桌上的每个人都看向迈克尔,迈克尔本人反而显得置身事外。

    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对约翰尼的提议不置可否。

    康妮有意让卡洛参与进来,和迈克尔多一些互动,“卡洛,你劝劝迈克尔,说不定他会听你的呢。”一副迈克尔与她的丈夫卡洛私下里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自从桑尼去世后,卡洛和康妮搬进了林荫道。在林荫道的这些日子,他逐渐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此刻,他脸色讪讪,低头躲开其他目光,“别闹了,康妮,迈克尔他有自己的想法。”

    康妮见状站了起来,走到唐身后。双手亲昵地搭在父亲肩膀上,轻轻揉捏父亲的肩膀,全然一副家里小女儿的娇蛮:

    “爸爸,你给迈克尔下命令,让他一定要接受手术。”

    大家对康妮的举动见怪不怪,全家人里只有她能这么和唐说话,她是唐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除了桑尼的遗孀桑德拉,她的表情仿佛压抑着不痛快。

    倪雅想看清些,然而她很快低下了头,掩住了神情。

    坐在桌首的唐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回到座位上。他看向倪雅,问道:“阿波罗妮亚,他的模样让你难受吗?(1)”

    突然被点名,倪雅稍微坐直了些,桌底下牵着的手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倪雅趁机抓住他的大拇指往后压,迈克尔吃痛地眨了一下眼睛。

    虽然只是一瞬,但她看得分明,尽力收敛着得逞的笑意,在众人目光之中,摇了摇头,乖巧地说,“不会。”

    唐和妻子对视一眼,眼神中同样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在餐桌上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迈克尔已经不归我们管了(2),这是他和他太太的事。”

    大家听到这话,不再劝迈克尔接受整容手术。

    汤姆是德国和爱尔兰混血,金棕色的头发在一桌黑发的意大利人里显得有些突出。

    他的妻子特蕾莎的头发也是棕色的。她气质优雅,接受过良好教育,是想象中美国中产阶级出身的女性形象的具像化。

    在她挺直的脊背后,仿佛能看见一位举着戒尺的严厉家庭女教师,时刻督促她的体态仪容。

    在交谈中,倪雅了解到,特蕾莎毕业于巴纳德学院,主修文学与历史。

    在她看来,要学纯文或者纯理的专业,天赋、努力和热爱缺一不可;而在20世纪30年代获得文学学位,其含金量更是不言而喻。

    于是眼里的钦佩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从来不吝惜表达善意,尤其是对了不起的女人。

    桑德拉说话不多,却因为卡梅拉的关照,没人忽视这位桑尼的遗孀。

    反而是弗雷多有些格格不入。

    有两次他刻意说些俏皮话,想要讨父亲欢心,唐却并没有开口接话。尽管康妮绕开话题,可是那短暂的沉默让弗雷多看起来有些尴尬。连倪雅都能察觉到气氛的微妙。

    孩子们没有和大人们坐在一起,几个保姆轮流照顾着孩子们。

    倪雅本来以为会看到很吵闹的孩子们玩闹的场景,心里在打退堂鼓,想尽量拖延步伐。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群小孩凑在一起竟然还挺和谐。

    大一些的女孩是凯瑟琳,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翻着书。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在抢一个铁皮汽车,倪雅看得提心吊胆,怕下一秒就要听到尖锐爆鸣声。没想到浅棕色头发的男孩不在意地松开汽车,自己去拿了坦克玩。

    保姆主要围着学步车上的两个孩子,和婴儿床上的宝宝打转。

    浅棕色头发的是安德鲁,他的发色和性格让倪雅一下记住了他的名字,像一只脾气很好的小卡皮吧啦。

    抢走汽车的男孩是黑棕色卷发的弗兰克,此刻又去抢安德鲁的坦克了,是天性霸道的黑色摇粒绒。

    婴儿床上的宝宝是康妮的第一个孩子维克托。

    大概是特蕾莎混血基因中在她身上不明显的意大利血统占了上风,她的小儿子头发也是偏黑色的。这让倪雅一时之间难以区分学步车上的两个小孩,只记住了桑提诺的孩子沿袭了他父亲的名字,而特蕾莎的小儿子叫弗朗西斯。

    至于谁是小桑提诺,谁是弗朗西斯,之后再说吧。

    她们走进起居室,各做各事的小孩注意力都被转移,齐刷刷地看向她们。凯瑟琳稍慢一步,合上书后恰好和倪雅对视。

    倪雅心里抽了一口气,教父家很会生小孩啊。

    房子装潢本来就处处展现出金钱的低调魅力,冬日窗外寒风肆虐,屋内的壁炉里燃着橡木,暖意融融。

    此刻一屋子漂亮小孩,看起来很像杂志内页上的奢侈品牌家具广告。

    虽然没人问那句,她内心已经在点头了,“可以可以,你们家的小孩都能做童模。”

    大些的三个孩子规矩地照着妈妈的意思,喊倪雅“安特阿波罗妮亚”,两个在学步车上的小孩就有些艰难,连说“安特”都费劲,像两条要吐泡泡的金鱼。

    问候过后,弗兰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倪雅,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藏着更大的疑惑:“妈妈,为什么安可迈克尔的妻子和之前见过的不一样了?”

    桑德拉一时间回答不上来,脸上憋着一抹尴尬的红晕。

    她既懊恼儿子记不住最简单的英语拼写,又惊讶他竟然清楚地记得小姑婚礼上,叔叔带回来的那位美国女人的模样。

    平日里话都说不完整的他,这次却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让她又羞又气,恨不得当场抱起他来打屁股。

    康妮和特蕾莎似乎也没料到弗兰克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倪雅。仿佛担心她多想,又寄希望于她能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台风天气时,身处台风眼反而是最平静的。正如此时倪雅的心情。

    其实小摇粒绒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倪雅是没什么太大感觉的,是大人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倪雅后知后觉脚趾抠地。死脑快想,想想说什么呢。

    “是因为西西里的阳光太明媚了。”她弗兰克面前蹲下,祈祷能用坚定的眼神和笃定的语气说服他。

    看到弗兰克终于点头,承认了这个说法,倪雅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招但凡对付一个上过两年学的小孩都悬。

    至于这个阳光明媚就有两重说法了。

    小孩理解为太阳太晒了,把人晒黑了;

    大人则有不一样的想法——西西里的阳光太明媚了,把迈克尔照得晕头转向,娶了一个西西里的姑娘。

    她们的目光隐晦地落在阿波罗妮亚美丽的脸庞,仿佛轻易就能找得到答案。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饭后,卡梅拉并没有和她们一起到起居室,而是留在厨房为临行的弗雷多和约翰尼准备要带走的东西。女佣帮忙打包奶油卷和萨拉米,卡梅拉低着头,心里有自己的思量。

    弗雷多出生后不久的那次肺炎就差点将他从她和维托身边夺走,他是最让他们担心身体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体弱多病,弗雷多比桑尼孱弱,比迈克尔心思敏感。

    今晚在餐桌上看到他受伤的表情,卡梅拉心中也不好过。

    但她清楚,弗雷多做了错事,惹他父亲生气了,这是维托对弗雷多表示不满的方式。然而,她不能用先生对她的尊重,来破坏一位父亲对儿子的警告。

    桑尼已经去世了,无论她再怎么悲痛,也必须要承认这个沉重的现实。

    弗雷多的性格并不适合接掌家族生意,而迈克尔……尽管他从前展现出了不愿接触家族生意的态度,可是他娶了一位西西里的妻子,这无疑释放出一个信号。

    ——他骨子里还是西西里人,他身上流淌着西西里的血脉。

    从厨房走到起居室,正好听到阿波罗妮亚的回答。

    在年轻女人们看不到的背后,卡梅拉对这个与自己肤色和信仰相同的迈克尔的新婚妻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唐的身体还需将养,家宴没有持续到很晚。

    倪雅和迈克尔回到房间,沐浴过后带着同样的淡淡香气。侧身枕在枕头上,享受这一天难得的惬意时刻。

    不到四十八小时内,从欧洲的巴勒莫出发,经非洲的突尼斯,飞抵北美的纽约,跨越了三个大洲,六个时区,两人的生物钟也被彻底打乱。此刻只是疲惫,却毫无睡意。

    迈克尔心中藏了太多事,他需要自己消化。思考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轻微蹙起。一只手伸到他眼前,在他眉心处摩挲,“不要皱眉。”

    倪雅想起以前看的视频,顺着眉毛捏眉骨会让人感到开心,忍不住上手,轻轻地捏他的眉骨。他天生眼窝深眉骨高,食指和拇指落在他的眉骨,让她莫名其妙联想到洞穴探险。“你感觉好些吗?”

    迈克尔没说话,另一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妻子的眉眼,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仿佛只要她在这里,他就会很安全,他就可以完全放松下来,而那些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也自会有答案。

    “是我促成了吉里安诺的死。”

    迈克尔惊讶地发现,他就这么轻易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感到后悔;相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可耻的轻松。

    倪雅尽量让自己沉下心,动作没有停下,表情也没有大变化,“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迈克尔抓着她的手腕,双眼直直地看向她,仿佛鼓起勇气等待审判。

    “他身上有一份能让他保命的凭证,我从他母亲那里拿到了凭证,送回来纽约。

    可是没了凭证的吉里安诺,只会有一个下场。”

    倪雅手腕轻轻一扭,就从他手里挣开了。她用那只手抚摸他的侧脸。动作轻柔,目光中带着悲悯。

    “迈克尔,不是这样的,不要把吉里安诺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不要用后来的结果,去为难当初做出决定的自己。

    在我看来,你一直很真诚地帮助吉里安诺,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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