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日,夜未央,月高悬。
仙盟故地,苍梧山顶,一男一女,执剑而立。
卿月一袭红衣胜火,青丝半绾,随夜风飘动,恰似她的妖女之名一般张扬嚣张。若细看那琉璃双眸,却只有无尽淡漠疏离,似与入目的尸横遍野格格不入。
无人知晓,她其实不喜血腥,清醒掌局亦痛苦万分。
她已等了太久太久,终于等到了而今的第一剑修景熙,等到他杀上苍梧山,与她一决高下,结束一切痛苦。
她是反派妖女,而他是正派希望。
面前的景熙,一袭金丝白衣,衣摆处的暗金灵纹因灵力外溢而波光潋滟,恰如于暗夜绽放的朵朵金纹涟漪,俨然一副正派之光的模样。
倒正克自己这恶贯满盈的妖女!
不过,纵使背上骂名又如何,她也要这世界,按她的意志运行!
景熙手执流霰剑,眸中凝霜,冷眼如冰锥,薄唇翕张,吐露出的字眼更是寒意瘆人:
“妖女,当诛!”
寒光乍现,冷剑刺来,剑身因爆满的灵力不住地嗡嗡作响。
卿月却勾唇轻蔑一笑:
“呵。”
她眸光淡扫,纤腰一闪,手中噬月剑丝毫未动,似在嗤笑他的无能。
蜉蝣撼大树,不过如此;螳臂当车,又能几何?
疾翻玉腕,景熙再次舞动流霰,长剑落处,寒气森森,又中途变式,流霰横扫,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攻来,蓄满灵力一击,剑风掀起满地草木。
他可真是极想杀了她。好极了,一切都好极了,棋子正按她的意志落入棋盘。
可惜他一招未满,卿月翩然一跃,点尘不惊便已静立他身后,顷刻间抽出长剑,冰冷剑刃径直贴上他颈间皮肤,自下而上,缓缓滑动。
骤然被人扼住命门,景熙不敢妄动,唯有饱满凸起的喉结止不住滚动。
剑尖陡然一转,他呼吸一滞,卿月蓦地闪回他身前,泛着血色暗光的噬月剑忽地挑起他的下颌,篾然打量的眸光,尽是挑衅。
冷汗浸透,垂下的手握紧成拳,青筋暴起,景熙备感羞辱,彻底被激怒,仰首避开剑尖,左脚后踩半步,汇周身灵力于剑刃,旋身而起,一剑劈来,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终于,失控了吗?
这样才好玩,不是吗?
她轻抬右手,执剑格挡。一时间,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铮铮——铮铮——铮铮——
数百次交锋过后,景熙已精疲力尽,白衣染血,伤痕累累。
而她,从容依旧。
以剑支住重伤的身体,景熙抬头,只见悬月东垂,天将熹微,自度胜算已无,只能以命搏最后一击,纵不胜,亦同灭。
迎刃而上,他不做躲闪,凝毕生修为于命剑,直直刺向妖女心头,亦阖眸等待死亡的降临。
“扑哧——”
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也是妖女的嗤笑。
只是,被长剑刺入心头的,也正是嗤笑者。
流霰剑深陷她的心头,殷红鲜血汩汩直流,洇出的鲜血在她的心口绽放出了一朵极致妖冶的红色曼陀罗。
可此刻她,却敛去了眸中的淡漠疏离,凝眸望向景熙,眼角晕开浅淡笑意,又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淡然,莹亮双目盛满柔情,任凭嘴角洇出的鲜血突兀地点在白皙如玉的脸庞。
“师父!”
目光怔愣,景熙不可置信地轻唤了一声。
梦中的师父从来都是素纱掩面,唯露双眼。她虽冷淡但对自己这个徒弟自不会如妖女一般疏离。
可眼前妖女的双眸却与她在此刻重叠,一颦一笑皆是如此熟悉。
卿月带着盈盈笑意往后退了一步,丢下噬月剑,将刺入心口的流霰剑拔出,直奔悬崖而去。
蓦然回首,嫣然一笑,纵身跃入山间寒潭。
可笑,这世间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能取她性命!
缓缓阖上双眸,且任修为四散。此后,风过处,皆是她。
她将存在于自己一手缔造的盛世各处!
后人道:剑修景熙,建望舒宗,因诛杀妖女之功,登仙盟盟主之位,力挽狂澜,修仙界重归太平,百废俱兴。
千年后,苍梧山寒潭旁,一道白色身影久久伫立。
他干净修长的指节轻抚古镜,带着无尽心事,如情人耳语般呢喃道:
“师父,这一次,我一定能改写你的结局。”
混沌初开,气分清浊,清气东倾,浊气西斜,清气凝而成人域,浊气汇而为妖域。清浊交融,昆仑之域。山耸入云,皑雪为饰,汇阴阳而物生灵。 ——《万物记·昆仑篇》
云海如瀑,万山簇拥。
当漫天霞光再次辉映山头积雪时,纵使睡意未消,她却也再难入眠。毕竟,雪山之巅的红日总是太过晃眼,冰雪的反射更是将这份不适加剧。抬手遮住晃眼日光,无所事事的她,也难享受晨间赖床的惬意与悠然。
她本就是山巅一抹冰雪,汇山川日月之精华而化形,懵懂无知也无惧寒冷,不过穿着最简单的素衣掩体罢了,周身无一点饰物。
赤足踩在雪地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脚下雪声,簌簌作响;抬头只见满眼雪白。
唉,今日,与昨日之景无异。
今夕与往日,也无差别。
这样的生活还有何意义?
她抬头望天,只觉永生是对她的诅咒与无尽囚禁,责罚她独自开智、背离雪山。七窍生而混沌死,她开窍则被诅咒,一切皆有代价。
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踩出的一个个脚印,她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这地上的脚印明显比她的更大。
荒凉的雪山,骤然出现其他生灵的痕迹,她不禁循着脚印前行。
脚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倒地的男子。素白衣裳,隐于雪中,若非循着脚印细看,怕也只会当作是寻常雪堆。
雪山孤寒,山巅无人来访,山腰的冰雪之下,也不知埋葬着多少妄图踏入雪山深处的骸骨,难为这人居然能至此处,莫非是她的诅咒得解了?
她立即飞奔而去,表层松软的雪花被她的脚步惊起,恰如点点浪花,绽放于无尽雪海之中。
所幸他鼻息尚在,性命无忧。
探得他具体情况时,她的双眸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此人分明修为甚高,也无外伤,为何竟会孱弱至昏迷?
不容多思,她即刻将趴伏在地的他翻转过来,运转周身灵力渡送给他,以求能保他一命。
为护神识,识海往往会排斥他人灵力进入,唯有极为信赖之人方可例外。眼下情况危急,她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莽撞地输送灵力。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居然丝毫不会排斥她的灵力,甚至还透漏出莫名的熟稔和依赖。
“莫非这世间也有我的同类?”她暗自思忖道。
她本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化形开智,初时也为此庆幸不已,以为开智顿悟后就可以不受冰雪形体的束缚,不再只能被困在山巅的一隅之地,以为自己终得体验纷繁绚烂的世界,可却只有无尽孤寂。无同类,无交流,她似乎成了与一切格格不入的异类,世界仿佛已全然遗忘她的存在。有时候,她也会想,是否不顿悟开智、无知无觉便不会觉得孤寂与痛苦?
不过眼下显然也不是怅然这些的时候。这男子修为亏损厉害,她只能源源不断地渡送灵力补缺,可一切却仿若杯水车薪。
额头已隐隐沁出薄汗,顾不得自身损害,她固执地一昧将灵力渡送给他。
或许,是她太想能在世间有个同类。
茫茫天地间,他微弱的呼吸是她耳畔唯一的声音。
倦意袭来,她忍不住眯眨眼睛,眼睫一颤一颤的,视线也逐渐模糊。恍惚间睁眼,她却对上了一双凝望着自己的黑眸,眼神深邃,仿佛已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公子,可曾见过我?”
无怪乎她疑惑,实在是他的眼神,太像是看见一个久别的故人,熟悉而又贪恋。可她分明从未见过他,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隐藏在半张覆脸面具之下的真实容貌。不过凭借着露出的双眼和清晰的下颌线、棱角分明的轮廓以及出尘的气质,便足以猜到必然是玉貌昳丽、风姿绝伦。
“不,不曾。”
他低头敛眸避开对方探究的视线,而她也未能看到他眼中的落寞与心疼。
故人再见,却不相识,他亦不得不违心否认。
况且,如今懵懂纯善的她,和他记忆中的她,差别实在太大。他不敢去想象她下山后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会变成后来的妖女模样。
“在下温瑜。”
“在下——,在下无名之人,天生天长。”
想到这里,她蛾眉微蹙、眸光黯淡,螓首低垂。她是此处唯一的生灵,自然也无起名之必要。
谁知他竟轻笑了出来。
可恶,有这么好笑吗,他难道是在嘲讽自己竟连个名字也无吗?
她瞬时炸毛,狠狠瞪回。
她还要要嘲讽他身娇体弱呢!
“人间有种说法,天生天长的都是实力可怖的怪物,人人歆羡至极。”
温瑜如玉般温软的嗓音缓缓道来,掌心轻抚她自然披散的头发,似在顺毛一般。
莫非,他是在安慰自己?她自觉心虚,默默低头,觑着足尖的雪花。
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猛地抬头,黯淡的双眸复归明亮,抬头殷殷望向温瑜,一副可怜兮兮却又令人难以拒绝的样子。
“温瑜,若不然,你为我取名可好?”
像是害怕被拒绝,她的手指悄悄地攥着袖摆,不过脸上倒是未露半分怯意。
“好。你可有何想法?”
“没,我不知晓这些。”
“那,卿月如何?”
“卿月卿月,念其来倒是顺口,那便定了。”
“嗯。倘若你日后另有他见,也可自行更改。”
“为何要改?”
“这是你的姓名,自当由你做主。”
“不改不改,”卿月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强烈抗议反对。温瑜低头,只见她盼兮美目,熠熠生辉,声音却是少有的严肃,“名字一旦定下,那它也便成了我,为何要改!”
许是闷得太久,眼下好不容易逮着可供闲聊之人,卿月自是聒噪更甚林间山雀,亦全然忘了温瑜尚且虚弱,还需静养。难得他未曾不满,反倒乐在其中,陪她絮絮叨叨。
“对了,你自何处来,怎的突然出现在此?”
“山下。”
“山下?倘与这儿比,山下可有何新奇之处?说来听听,我还从未见过。”
“此处为昆仑域,西北为妖域,东南为人间。我自人间而来,人族居于此。风景也非漫天雪白,有四季轮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日严寒,最近于此处,银装素裹,天地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