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地缠着温瑜说话,瞧他做着各种玩意,卿月认知中一片空白的山下世界也随着他温润的嗓音日渐清晰起来,越发萌生出要下山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去亲眼看看那个充斥着万般可能的纷繁世界。
小屋与庭院都已被各种东西填满,雪山无草木花鸟,温瑜便以冰雪为她雕刻。如今的冰屋,有林木掩映,鲜花簇拥,鸟雀筑巢,鱼戏莲池。
温瑜日渐感受到,荒凉的雪山越来越难留住向往世界之大的卿月了。冰雪伪造的死物终究没有生机,讨得了她的一时欢心,却无法令她长久满足。
就像当初的自己,不也无法满足于只能在幻境中依靠回忆见到她吗?
某一日,在望着眼前熟悉而又单调的白茫茫世界之时,卿月想要下山的渴望刹那间攀至了顶峰。
“温瑜,我想下山看看。”
原本只是萌生与活跃在心里的念头,却被卿月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
一向淡定从容的温瑜,此刻的声音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音,掀眸紧盯卿月,仿佛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与失控的温瑜相比,卿月却带着权衡已久的淡定,抬眸望向远方。
“自我有意识以来,所能见到的世界就是眼前这样,天地皆白。漫长的岁月甚至早已让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永生于我而言更似诅咒,是漫无边际的迷茫与等待。从前的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重复,知晓世界之纷繁的我更是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继续。”
目光从远处收回,卿月转而抬头与温瑜对视,向来懵懂的双眼此刻却像是参透了一切,落寞茫然却又深邃坚定。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单调重复。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好像对我而言,它们其实也没有区别。遇到你之后,每日醒来可以见到你,可以感受到你的温度,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才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非一场幻梦。是你的到来,才让我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而这样的你,正是来自于山下那个全然不同的人间世界,我想去看看这世界之大、天地之广。”
“山下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
温瑜控制不住地反驳,弃掉以往的温柔与尊重,压抑已久的可怖控制欲再次外露。
他又卑劣地想要将她永远困在雪山。
只要永远留在雪山,她就能永远安稳,永远不会被俗世的肮脏侵蚀,永远不会被人设计,永远不会背负灭世妖女的污名,也永远不会违心杀戮,不会因双手沾满血腥而备受煎熬。
这份卑劣的想法在他的心头疯长,又在他的脑海疯狂叫嚣,吞噬掉他的理智,他只能听闹满脑子的:
困住她!困住她!困住她!
再也顾不得分寸与界限,他失态地捏紧她的肩膀,青筋暴起。
卿月抬头便见他嘴唇紧抿,眼底一片暗潮汹涌,目光却死死地盯住自己,仿佛害怕她眨眼间便从眼前消失。
“可山下的世界至少有着诸多可能——”
卿月太想改变如今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想要拥有不同的体验与经历,而非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
话音未落,温瑜便厉声否认,声近嘶吼。
“不!那是你还不知道——”
他顿了顿,阖眸又睁眼,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试图冷静理智地劝阻她,喉头却是止不住的哽咽:
“山下,是吃人的世界。肮脏与黑暗无处不在,人心更是险恶。你眼睛所见的一切也会欺骗你,你曾经建立的信任也会在未来任何时刻化作捅向你后背的匕首。如今的世界,是炼狱,所有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们不会去在意真相,只会凭着自己的偏见看待一切!”
他忽而想起,是不是他之前所说的人类世界太过美好才让她萌生下山的念头?
他本想弥补遗憾,怎料却反倒将她推上这条路。
天意弄人!他不由得苦笑出声,眼底尽是闪烁的泪花。
卿月望着情绪濒临失控的温瑜,心知他不是在恐吓自己。温瑜提醒自己山下世界不美好的一面皆是源于担心,可他背后白茫茫的雪地也在提醒着她,如果继续留在山上,往后的每一日也将和以往的每一日分毫无差,毫无变化。
“可是,倘若我继续留在山上,我依然分不清过去和未来,也不清楚明日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困惑于为何要期待它的到来?我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以后的每一日的自己。山下人间世界或许并不美好甚至险象丛生,可它至少不是一片死寂的白。”
她的眼中满是坚定与执着,意已决,不可改。
嘴唇哆嗦。温瑜张了张口,似想反驳,可最后仍是把话咽回了喉咙,撤走捏紧她肩的手,无力垂落。抬脚兀自走着,任留泪水在脸颊无声滑落。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唯有雪地上并列延伸的脚印证明着他们没有因此与对方分开,而小屋,永远是他们的归处。
这一晚,卿月没有在入睡前跑到温瑜的房间,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缠着他讲山下的世界。
阒静的夜,落针可闻,女孩辗转反侧的声音悉数落入温瑜耳中。
他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个惨烈的结局。
尊重还是控制?在他的脑海两相博弈,无法抉择。
他只觉,自己在面对命运时,太过无力,可他还是不甘认命。
冰透的窗外,清冷的月光已为炫目的朝霞所取代。
往常,卿月甫一睁眼便是趿拉着鞋子、跑去找温瑜,温瑜也会在庭院忙着各种琐事,只要等她醒来推开门,便能一眼见到他。这是他们朝夕相处之下的无言默契。
可今日,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在见到他时两人都是相顾无言的沉默。卿月知晓他的顾虑,可却也不想永远自囚于雪山一隅,索性躺在床上装出还未睡醒的模样,来逃避与他的见面。
“丁零——”
“丁零——”
清风借物而地籁鸣,卿月才想起那是温瑜前些日子做的风铃。
此处高寒,无燕雀筑巢,无需风铎惊鸟护花,原也未在檐角挂上风铃。
那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伏在温瑜的膝头听他讲人间管弦清越,丝竹靡靡,钦羡而又自恼于无处欣赏。温瑜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把古琴教她,兴致勃勃的卿月对着抱木七弦琴意图大展身手,怎料弹出的古怪声音实在是不堪入耳,颇有鬼哭狼嚎的阴风扑面感。
无奈只能气馁放弃。
可隔日清晨,将将醒来的卿月便听到了鸟鸣般的清脆声响,推门而出,便见温瑜正在往檐角挂着一串铃铛模样的东西。
“此物名唤风铃,若挂在檐下,亦可唤作檐铃。风过而响,如此也算是有人为你奏乐绕梁。”
听到她的脚步声,还在忙着往檐角挂风铃的温瑜便一边为她解释。
思绪从重重回忆中抽回,清越的风铃声让她再次忆起:
温瑜总是能细心妥帖地照顾到她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抚平她的每一丝遗憾。
她不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一个人的奔赴。
思及此,卿月立即下床奔向门口。
“吱呀”的开门声仍在耳畔作响,她却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温瑜。尚未想清该说些什么,身体就已自觉地扑向他的怀抱。
“温瑜温瑜,我好想你。”
不过一夜未见,思念就已在心头疯长。
幸好——
在我迫切想见你的时候,你恰好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温瑜早已习惯了她的“突袭”,熟练地回抱。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
“眼下怎地一片青黑,昨夜未曾睡好?”
“有只鸟儿太过聒噪。”
卿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这荒凉的地方哪来什么鸟儿,可惜某人嘴硬不想承认。小鸟呀小鸟,只好委屈你平白蒙冤受责了。
“哦?”温瑜故作惊奇的拖长语调,”想来鸟儿也失眠了吧。”
瞧出女孩的心思,温瑜也忍不住调侃。
“或许失眠的鸟儿也不止一只。”
卿月不服地忿忿道,抬头却见温瑜正笑着看着自己,眼中漾着的温柔是足以苏醒雪山的春意。倒真是个勾人的妖精,明明都是桃花眼,可他的双眸却足以令灼灼桃花黯然失色,怎的自己的双眼便无这般似水情意。
这样的温瑜,足以令万物失色,让人只想沉溺于他的无尽温柔之中。卿月只想就这样,永远赖在温瑜温暖的怀抱里,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罩,莫名安心。
此刻,太过美好,就让时间就此驻足吧。
但,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才能解决。
卿月未及开口,温瑜便已先行道歉:
“抱歉,我不该因自己的种种顾虑就想让你永远待在此处。此前是我太过自私狭隘,固执己见。”
初醒的卿月尚未梳洗,温瑜温柔干燥的手为她将凌乱的额发抚平,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到卿月的脸庞上,她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身子也有些发软。已化为人形的雪,似乎也要被他的热意烫化了。
“不怪你,我知你是太过忧心于我,才会关心则乱。”
卿月抬眼瞧见了温瑜在望向自己时的郑重,眸中似乎还潜藏了一丝她看不懂达的情愫。
她看不到他隐藏起来的百转千回,却也能感觉到他那一瞬的黯然神伤。她回望着他,试图用双眼传递她的理解,她理解他的用心,也不希望他为此内疚自责。
瞧见她的反应,温瑜的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浅淡笑意。
温瑜已决定把现状告诉她,最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应当由她自己抉择。纵使是他,也不能越过她自己的意愿,去操纵她的命运。
“三千年前,大妖无炁统一妖域,成为初代妖王。妖族因此壮大,越过昆仑域祸乱人间,黎庶不堪其扰。天衍宗宗主扶安诛灭无炁,人称剑尊。诛灭无炁后,剑尊以天衍宗联合修仙各派、创仙盟共御众妖,百姓为求安宁亦自愿奉修仙者为尊。自此,王族衰而修士盛。”
顿了顿,温瑜垂下双眸,声音也愈发低沉,仿佛在触及一件不愿提及的伤心事。
“如今的天下,是修仙门派与修仙者的天下,尤其是仙盟五宗十门一百二十派。只可惜,当初修仙者因除妖卫道而聚,而今宗门林立却汲汲于名利,妖患未平而人心益恶。单论修为,当今之世,无人可与你匹敌。但你独自生长于无人之处,不谙世事、单纯懵懂,不知世间算计,易为人心所困,遍体鳞伤。你若真想下山,就先得了解人世规则,掌控你的能力,才能护佑自身安然。而这人间世事,最为复杂也最难勘破的便是人心。”
“那,你教我吗?”
“嗯。”
既然我无法阻拦你去认识这个并不算美好的世界,那我就助你锻造至坚盔甲,护你少受伤害。
也陪你共面风雨,不再独行,挣脱既定的悲剧命运。
“温瑜,你是不是独自在山下的世界生活了很久很久?”
说起人间现状的时候,温瑜的声音总是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深沉,还夹杂着一丝无法挽回的忧伤哀叹。
“嗯,很久很久了。”
“我总感觉你现在说的人间,和以前你给我讲的山下世界,不一样;而且,你喜欢以前说的山下人间,不喜欢如今这个。我好想去你喜欢的那个世界走走,我们能一起去吗?”
这一次,温瑜却罕见地沉默了,没有回答她的邀约。
“既然山下的世界没你以前说的那么好,那我下山后就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吗?”
卿月带着些许自得,挑了挑眉,俏皮说道。
“嗯,你很厉害,是这天下最厉害的!”
她本就是足以改变世界的人。
而他,只希望她喜乐随性,岁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