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琳森状态很差，坐在椅子上和瘫了似的，骨头都软下去。木何单手撩起因挣扎掉下来的棉被，潦草地往上一掀，便把克罗里亚那张死脸盖得严严实实。
阿瑞斯担心她把皇帝闷死了，还好心地把被子打开一条缝，让克罗里亚呼吸新鲜空气——即使这个房间的浑浊气味浓重，恐怕开窗通风个三天三夜都吹不散这死气了。
雷格恩神色不动，耐心地等洛琳森平复下来。
之前公主来找他时，两人交谈过几句。洛琳森头脑简单，能摸到那个地下市场去，并不是她自己找到的门路，而是皇帝和维兰特有什么旧交情……
不过有交情却不肯直接把药卖给皇帝，看来现在关系发展得不尽人意。
“我哥哥……皇兄，十七岁的时候失踪了……”
洛琳森攥紧裙子，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
“这事很怪，他从不出皇宫，那天说是一个人跑去花园玩，就一直没回来。那一年出了很多人贩子拐人的，宫外都不安定，人们都说是叫人贩子抓走了……”
“我觉得人们说的很有道理。”
阿瑞斯在“人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想起赛莲在船上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的事，不由得连连点头。
“那么公主，你……打听过那些人贩子拐的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雷格恩问道。
他们未能控制这个异化体衍生物的流传，身为一国之主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试图用它来实现长生不老的美梦……这所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人口拐卖猖狂不已，最后也兜兜转转，报应到了皇帝自己头上。
异化体就是这样的存在，仿佛生来就带着诅咒般，靠近它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就连有些羽卫都难逃这种诅咒，最终死在异化体的爪下，牺牲在任务中。
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吗……
“没什么，你继续。”
雷格恩摆摆手，没有心思为这个愚蠢的皇帝和他单纯的女儿操心。
“你们听过……我的父亲的故事吧？”
她抬起头，凌乱的头发浸了泪水和汗水，结在一起。
“你是说——少年偶遇红衣仙人，得到一支永不凋谢的幸运玫瑰，然后平定战乱，建立奈特里格王国的故事？”
阿瑞斯的嘴跟连珠炮似的，叭叭的讲起来。
“对。”
洛琳森犹豫地开口道。她看向角落里两个瑟瑟发抖的女佣人，递过去一个眼神，她们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把门关好。
“遇到红衣仙人的，除了我父亲，还有一个人。”
她不自觉地抓着衣服，盯着脚尖的地板。
“维兰特？”
雷格恩接道。
“嗯。”
洛琳森点点头。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被删去了一半。”
猜得到了，算算时间，倘若维兰特没弄出那药，现在也和这皇帝一样，早该长眠于黄土之下了。
“他做的？”
雷格恩瞥一眼病床。克罗里亚现在平静得出奇，被子下仿佛盖了一具尸体。
“这种有关建国传奇的东西，应该是他当上皇帝之后才有的吧。故事缺失了这么多的情节，他亲自‘修改’过？”
洛琳森没吭声。
“算了，不重要。”
雷格恩见她又是沉默，无奈地往下问。
“我不清楚……”
“两个少年在一片被战火烧毁的荒原上，遇到了一位红衣仙人。仙人神通广大，上可呼风唤雨，下可指尖生花。乱世之下，他们走投无路，请求仙人能带走他们，离开这片混乱的土地。”
红衣仙人觉得自己旅途孤独，就同意带着这两个少年。为了在乱世里自保，红衣仙人还向他们传授了自己剑法。他们三个人从北边走到南边，从东边走到西边……
有一天，其中一个少年停下了。他说，他不走了。
他说，走出那里后，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些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们无家可归，那些美丽的房屋被洗劫一空，那些曾经开满野花的山头化作一片焦土。
他要留下来，要赶走那些强盗，要为奈特里格带来和平。
他的剑法学得炉火纯青，相信这一身才能能够成大事，立功业。
也许是被他感染了，另一个少年说，他也不走了。
故事里没有说明原因，也许是他对这个地方抱有最后的留恋。
“既然你们不肯走了，那我也不会强迫你们。”
红衣仙人说。
“不过，为了对你们的陪伴表示感谢，我准备了两件礼物，就当是分别后的纪念吧。”
仙人拿出了两件宝物。
一只黄铜彩漆的发条蝴蝶，和一支永不凋零的玫瑰花。
红衣仙人告诉他们，每件宝物各自有其特别的用处，他们拿到手之后自然会知道。
仙人走了，重新踏上旅途。
两个少年没有分开。
他们一起回到了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试图在那儿播下和平的种子。他们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地走遍了奈特里格的每一个村落和城镇，走过了许多和仙人在一起时，没有走过的地方。
不知多少年后，选择了玫瑰花的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
当他登上王座的那一刻，他想与另一个少年分享这胜利的果实。但选择了发条蝴蝶的少年却没有接受他的邀请。
两个人就此分开了，后面的故事，就没有人听过了。
“……”
“维兰特选择了发条蝴蝶……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并没有走远，还是在奈特里格——顶多算是王国边界吧。故事到这里中断了，因为新的国家建立了。”
他慢慢地念着。
“但我没有听到我想听的，洛琳森公主？”
洛琳森闻言，眼神飘忽不定地乱瞟。她断断续续地问：
“还有……什么……”
一滴冷汗滑落，滴在她的绷紧的手背上。
“维兰特，他拿走发条蝴蝶后，做了什么？”
雷格恩一字一顿地问。
“他是怎么接触到异化体的——你，你的父亲，皇帝克罗里亚，作为获得另一件宝物的人，对此知道多少？”
故事的另一面被无意中隐去了……
玫瑰花带来了幸运，发条蝴蝶的效果是什么？
洛琳森的腰深深地弯下去，彻底陷入了长久的默然。
“你不知道？”
雷格恩说着，目光转向了病床上的皇帝。
“没关系，有些事，即使是你的父亲，也不一定会和你说。我理解你——皇帝陛下。”
他忽然转身，向病床走去。说罢，将被子再度掀开，露出克罗里亚瘦削的老脸和形同枯槁的上半身。
克罗里亚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雷格恩的脸。他精美的丝绸睡衣仿佛套在一根腐朽已久的枯树干上，寸寸贴紧他暗沉褶皱的皮肤。
“您要是说不了话，就不麻烦您了。”
他说得相当认真，一副很贴心的样子。转身拍了下木何的肩膀，退到离床边三米远的地方。阿瑞斯见状，也默默地跟着退后，还提醒了洛琳森。
洛琳森虽然不清楚要做什么，看到阿瑞斯慎重的眼神，也就一起走到三米外的地方。
“小莲！快过来！”
阿瑞斯在雷格恩身后，对赛莲小声招呼道。
赛莲完全没理解这是什么情况，糊里糊涂地跑过来。
“他们要做什么？”
她悄悄地挪到离雷格恩更远的地方，满脸疑惑地问阿瑞斯。
“你就看着吧，是木何的独门绝技……之一！”
他信心满满地竖起大拇指，望向木何的背影。
太阳已经走过了正午。现在，阳光从木何身前的窗户里打进来，淡淡地刻画着木何身体的轮廓。
她缓缓抬手，掌心结出一块棱状的冰晶，在法阵中悬浮着。
阳光穿过，冰晶将其旋开，一点光在整个房间里划过。
她双指并拢，心中念诀，轻点冰棱，一股魔力便灌进那冰晶里，发出莹莹的淡蓝色微光。
哗——
她将冰晶举起，骤然向克罗里亚的眉心刺去！
“等一下！”
洛琳森脸色大变，当即就要冲过去，不想刚迈出两步，便被雷格恩伸手拦住！
“别过去。”
雷格恩不紧不慢地把她拦回去。
“不伤人。”
“你……你们是会法术的邪士！”
她咬牙，愤愤地瞪着雷格恩，却不敢再冲过去，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们跟那些野邪士可不一样诶。我们这是正规的……”
阿瑞斯小声念叨了两句。
“邪士？”
雷格恩瞥了她一眼。
“你们皇室费尽心思寻找能够复刻蓝血的魔法师，那些人岂不是更像邪士？”
如他所说，那冰晶在抵住皮肤的一刹那，竟迅速化成一把飞雪，簌簌地扑在克罗里亚的脸上。
转眼间，晶莹的雪花被残存的一丝体温融化，微小的水滴维持几秒，又马上消失，融进了克罗里亚的身体里。克罗里亚则当场僵住，眼神呆滞，眼珠子上翻，像魂被抽走了似的。
“我没有兴趣偷窥别人的过往，只是找点有用的东西。”
木何一只手抓着克罗里亚的衣领，猛地往上一提，另一只手张开，覆在他的眉心上方。
“窥忆。”
她手掌抬起，一束雪花从那手心间绽开，化作漫天飞雪，在房间里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