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我叫方乘化,15岁,是学生。
记录一下,现在是2034年10月9日,下午五点半,南京神木西洋文学校运动会的第一天刚刚结束。
原本万里无云,还滞留着些燥热暑气的秋色之空,在大概半个小时前忽然下起了雨。开始只是寥寥几滴,随后骤然加剧,雨势之大让一切待在户外的行为显得像犯傻。
而我,很不幸地,是其中之一。
我所处的位置是教学楼的天台,一个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很是陌生的地点。
先不说为什么我会在这种鬼天气来到这个鬼地方吧,重点在于——此时此刻,我正面对着自己前半生所见最抽象的情景。
简而言之,我正在给一个女生打伞。
但她还是全身都湿透了,因为我刚看到她的时候她正默默跪坐在雨中,一动不动地埋首哭泣,任凭雨水在她的发丝间肌肤上流过,浸润了紧紧包裹着青涩身躯的白衬衫,勾勒出尚未成熟但已颇为动人的曲线。
该说不说,这是一幅称得上“唯美”的画面。
半小时前我来到天台,刚推开锁早已朽坏而无人修理的门,还未来及撑开伞,它便已经展现在了我眼前,像一场不告而来的奇遇。
最初,也许是雨声遮盖住了开门的响动,那女生并未觉察到他人的闯入。她侧对着我的视线,跪坐在地上,弯着腰,低下头,脸埋在双手间而看不清面容,微微颤抖。
在她周围,自天穹投射而下的雨水绽开朵朵轻涟。
乍一见到这样的场面,首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念头,竟是觉得自己“领地空间”被侵犯了。不知不觉间,这个几乎无人涉足的天台,已成为被我主观上私有化了的秘密基地。发现不得不与别人共享的事实,我不免感到有些扫兴。
也难怪我有这样的想法。当一个人万念俱灰,心情极度恶劣的时候,你很难要求他去想去做什么无私而利他的事,比如立刻抛下伞跑去问“同学你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之类。最多邀请对方如果要跳就一起跳。
但我还是撑开了伞,踩着雨水,走上前去。
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我告诉自己。冒着违反校规的风险,特意跑上天台去淋雨,我确实挺好奇这人的心理状态。
排水不畅的天台上,落下的雨滴汇聚成一片小而浅的海。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长,但我不想弄湿鞋,试图在水面下找到稍凸起一些的落脚点,于是走得很慢。
七拐八绕后,我发现自己离那个女生所在的位置反而更远了。最后,我叹了口气,以摩西分开红海的气势,径直走向那个半透明的白色身影,像一座孤岛航向另一个孤岛。
终于,我来到了她身边,相隔略大于一米。
不知为何,她仍未发现旁边来了人。这样也好,我想,可以仔细地观察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生灵。
离得近了,少掉雨幕的阻隔,虽然因为窥视别人略感不安,不过我得到了较远景更多的细节。她的身材目测娇小柔弱,黑长直发型,肤色白皙,算是我可能会喜欢的类型。
但这并非重点。
我注意到,她正在哭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几乎气不可闻的呜咽,带着肩膀时不时地抽动,像只受伤垂死的小猫。
据说大声的嚎啕多少都带点装腔作势,而真正悲伤时的表现,就应该是这种呜咽。
我在一旁不出声地看了几分钟,她就很配合地一直在哭,仿佛不知疲倦。
本来想到天台散心的,没想到碰上了一个貌似比自己还难过的家伙,我有些无所适从。
遭遇了不幸的时候,见到开心的人,以乐景衬哀情,感觉会很不好;见到同样难过的人,两人的悲伤相互影响共同繁荣,感觉往往更不好。
也许人在心情糟糕的时候,就该找个没有同类的空地呆着,能调节过来最好,转不过弯就离开这个世界,少去给别人添堵。
可现在正有个人占了我的空地,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负能量……不过也算我活该——本来她就在这儿,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我突然烦躁地不行,很想下头地将瘫坐在地上的女孩一把揪起大声质问一下,问她你哭什么?到底有什么好哭的?烦不烦啊?!
就算真的遇上了什么悲愤欲绝的事,在这淋着雨抽泣,泪流满面感天动地……又有什么用呢?什么也改变不了。
转瞬间我又泄气了:自己有什么权利为人家操心?明明我本人也做不到任何事,看到暗恋的人同别人在一起了,只好远远逃开,逃到无人留意的……世界边缘。
算了,走吧。
没什么好看的。
想着赶紧掉头,离开这个除了泪与水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可鬼使神差地,我似乎忘了转弯,脚下又往前迈了两步——我正面朝着那个女生的方向。
两人原先的距离只有一米多点,而人类的平均步距大约是半米,也就是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啊啊!……”
我在心里悲鸣。
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为何干了蠢事的时候,我已经约等于和她贴在了一起,差点直接撞上。还记得我手上撑着的那把吗?此刻它正不偏不倚地遮在我们的头顶,隔开了逐渐增大的雨势。
我终于反应过来:之所以走上前去,有一部分原因是某种奇妙的熟悉感,另一部分则是放着人家在那里继续淋雨,总有些过意不去……
那明明隔着老远喊一声就算仁至义尽了呀,走过去给对方打伞算怎么回事?这下对方一定会惊讶地抬头看到他,之后事情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变态偷窥狂跟踪花季少女来到天台意欲图谋不轨?
算了,就这样吧——我决定了,一旦对方态度表示事情要糟,就掉头逃跑……不过这天台,以后是不敢再上来了吧……
还没等我伤春悲秋完毕,伞下的奇怪少女便发现刚才还在无尽落下的雨戛然而止了,如我所料,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女孩呆呆地望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两人的目光短暂碰撞在一起,随即各自移开。
也许是发现对方身上同样穿着校服,便相信反正在学校,也不会真有谁会做坏事,她……换了个姿势,继续自闭:臀部直接着地,抱膝而坐,头深深地埋入怀中,仿佛要将整个满载恶意的世界与自己隔离开来。
未免也太迟钝了一点,以为捂起耳朵就不会有悲伤,也不在意身边有什么人来人往。
本来已经准备好落跑的我,这下却走不动路了。
接下来,我就驻留在原地,为她撑了快半个小时的伞,在此期间她还是一动不动——堪称逆天。
倒不是因为那女生太好看了。虽然刚才抬头的那几秒里,她露出的面容的确说得上清秀可爱,但即便是被伤了心没多久的我,也不至于随便偶遇个美女就移情别恋。
所以说,真相是……
我认得她。
但也仅此而已。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也不是我的女性朋友。甚至尽管我从很久之前就注意到她了,可她大概都不认识我。
下雨天为一个陌生同龄异性自发打伞半小时,嗯,不愧是我。
她叫素羽心,很少见的姓,很好听的名字。
感情状态:单身。至少从今天开始是这样,因为她的前男友,西门装,在上午把她给甩了。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神奇。非要讲的话,我和素羽心也不算完全没有关系。
比如说,她和我的初恋——初次暗恋的女生——江缘际曾经是好闺蜜;再比如说,西门装会和她分手,似乎就是因为江缘际挖了她的墙脚——所以,“曾经”是好闺蜜。
故事说到这里大概有点复杂且狗血,让我们从头来理一遍时间线。
素羽心和西门装,初一开学没多久便在一起了。他们的恋情在年级里很出名,如今被中考压力大到麻木的初三学生们戏称“神仙眷侣”,原因不外乎俊男美女赏心悦目。
我不算一个喜欢八卦的人,关注这些只是因为江缘际。
她和这一对小情侣在八班班,我则分在了她们隔壁七班。
曾经还是初二,下课的时候,走廊上总少不了闲人出没。有人聊天,有人谈恋爱,也有人像我那样单纯只为了看风景。
我在班上的朋友不多,可能和我在初一时去新加坡留学了一年有关,回来后总觉得与班上早已打成一片的氛围不太相容。加上不太受得了教室里的喧闹,我就常在走廊待着。
说是风景,实际上相当单调。对面的宿舍楼挡住了一半的视野,远处的一所医院有自下而上截去了四分之一。再往上,就只剩下偶尔有云或鸟飞过的天空了。
就是这么无聊的东西,我却好像能看着发呆一整天。也许我是在享受那份孤独,也许。
看风景所需要的只是眼睛而已,但即便注意力集中于视觉,一个人的听觉也并不会封闭。特别是在这样近的距离,言语的声音可以被风便捷地带去旅行,从而悄悄进入一个人的心。
渐渐地,几个聊天的人成了旁边一个无聊闲人的风景。
无聊闲人是我自己,而那几个聊天的,显而易见,便是素羽心、西门装和江缘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