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昭在小书房跪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澄丰帝才将手头上的政务处理完,有空搭理他。天子开口问道:“云昭,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傅云昭即使双腿打颤,也立时跪直了身子,不敢怠慢地回道:“回陛下,臣愚钝。”
废吴王世子姜孟禾入京前两个月,朝中接连两位重臣遇刺身亡,而此二人都与一桩旧案有牵连。
两位之一便是祝玉。
祝玉官拜禁军统领,一身超绝武艺在襄国数一数二,却没能逃出生天,不仅如此,其死状凄厉更是惨不忍睹。这让五年前参与过废吴王案的其他官员,不由得心虚胆寒,更有甚者,称病多时不敢上朝。
所幸这贼子接连得手后像个在赌场赢疯了的赌徒一般并未停手,又盯上了裴府。
裴氏一门两相,深受天恩。京中惶惑不安,流言渐生,裴府戒备便倍加森严,更有天子特派一队禁军护卫,可想此贼失利乃是必然。他被一众高手打成重伤后,躲入将军府后宅,趁夜色仓皇出逃,终是被缁衣卫堵死在城外郊林。经查,此贼与废吴王案并无瓜葛。
此后不过几日,姜孟禾入玉京,光明正大地凭借镇西边军的公文入住玉京驿馆。
然而真凶真的是那个刚死不久名不见经传的无关匪徒吗?
姜孟禾浑身都是漏洞,澄丰帝心知肚明。纵然如此,天子仍旧让他结了案,虽有不满,但也只是以区区停职罚奉敲打他一番罢了。
而重重提起轻轻放下,敲打的又岂止是他傅云昭。他不知道天子是否是出于忌惮裴氏父子而这样做,但他知道天子是要重用废吴王世子了。
澄丰帝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捏了捏眼角,“昨夜乡晨宫夜宴散场,太子可有去送一送崔家大丫头?”天子政务繁多,昨夜半场便携天后离了席,未加留心也无可厚非。
但他傅云昭停职罚奉满朝皆知,他怎么会又怎么能知道这样的细节呢?但他就是知道,并让天子知道他知道了。
脊背渐生寒凉,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拳,小心答道:“太子并未相送,崔大小姐在凤凰大街上改道去了永安门。”
“朕停了你的职就是要你想想清楚自己的位置。”澄丰帝拾起笔,继续翻阅案上铺开的奏章,随手画了一道,不经意忽略跪着的人生出的恐惧,聊闲篇似的说道,“既然不舍得丢手,就去替朕做件事。”
这是要让他复职的意思吗?
君心似海,瞬息万变,傅云昭不敢揣测,顺势要应下,澄丰帝又道:“暗中去办,别露了身份。”他抽空抬眼,微露天子威严,“办好了,朕就将禁军也交给你。”
缁衣卫是明面上的天子鹰犬,统辖监察天下一切事一切人。暗中的事,傅云昭也没少做过,再得心应手不过,更何况禁军统领的位置实在事关重大,谁坐上这个位置,谁就是天子近臣,他已是缁衣卫指挥使,这便是近上加近,史无前例的荣耀,滔天权势就再眼前,容不得他有任何犹豫,立马就应了下来。
由于宿醉,还吹了风,崔颜头疼欲裂,躺在床上不肯起来,还是崔濒昨日才从宫中解禁归来,想长姐了,入得竹院将她吵了起来。
这室内还如往常一样简素,只是病梅窗前的长条案上多了一个海大的笔洗,里头没有墨渍,倒养了两条金鱼。崔濒等着崔颜,为了排解无聊问壁宿要来鱼食。
“大姐从哪里寻来的这好玩的东西,我也想要。”拾起搁置在一旁的毛笔,去逗它们抢食打架,嘴里不时发出唉唉唉的声音,似比校武场还要激烈。
“你是猫吗?这么喜欢鱼。”崔颜起了身,顾不得系上腰带,走过去将那笔洗抱到了自己床头,“等我先玩两天再给你。”
“大姐也不是猫来着。”崔濒拉着她宽大的袖角,跟着她转到床脚,捡起绑床帐的穗子往水里戳,逗那鱼,“那我这两天都能来吗?”
崔颜扶正衣裳的领边,将它拽回原位,遮住裸、露的锁骨,不经心似的提道:“你不是想学骑马吗?我本来想这两天就带你去马场的,唉,可惜了。”
崔濒赶忙丢下穗子,跑到崔颜眼前,讨好道:“好姐姐,我跟你去马场不要鱼了,我跟你去马场!”
两人正闹着,长弓进来禀告:“小姐,外头人传话进来,沈参军升了禁军参将并代统领一职。”
崔颜得了喜讯,定要去恭贺的,转而就对崔濒道:“那正好,你明日就跟我去吧。”红林马场与禁军校场都在永安门外,分属两片山头,骑马来回半日可达,岂不就是正好么。
崔濒高兴地抱着崔颜的胳膊蹦跶了一下,崔颜忙嘱咐她:“可别告诉母亲和阿颖。”
崔濒点头如捣蒜:“不告诉不告诉,我不仅谁都没告诉,也从没在人前露过呢。”
崔颜这才满意,心中一直记挂着一些事,趁兴问她:“你们在宫中有没有受欺负?”
崔濒从来就对崔颜无所隐瞒,如实说道:“原先是有的,不过我没害怕。后来见到一个婕妤娘娘,替我们说了情就好了不少。”她围着崔颜转,轻快地说道,“那日我在天后的偏殿睡醒后,二姐就不见了,娘又病着,来府里传旨的红缨姑姑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好,她还给娘请了御医医治。”
看来崔濒也不知道天后对崔颖说了什么。
见崔颜半晌也没说话,崔濒道:“大姐知道二姐为什么能比我们提前回家吗?”
崔颜:“你没问她吗?”
崔濒懊恼道:“我问了二姐。二姐说因为她不是崔家人,天后讲道理就放了她。但我看天后也不像是讲道理的人呀。”
崔颜摸摸她的发顶,毫不吝啬地夸道:“濒儿真聪明。”
话音未落,长弓又进来禀报:“小姐,徽伯侯府的柳小姐差人送来请柬,邀您过府小聚。”
崔颜不待崔濒再问,走去接来看,崔濒见她要走,不死心地追出来问道:“到底是为什么呀?”
崔颜回眸笑道:“这件事就交给濒儿去查,大姐等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崔濒还想跟上去,壁宿将她拦住,对她说道:“三小姐快随奴婢去试试骑马装吧,大小姐早就为您备好了。”说着领她去到别间更衣。
崔颜这才能抽身收拾好自己,好往徽伯侯府去。
候府门楣高峻陈旧,门庭紧闭,平日鲜少有人前来拜访。徽伯侯柳承显也很少在府中请宴宾客,只与同僚浅交,不结党,不站队。废吴王出事前人家说他清高,废吴王出事后善钻营之人又唯恐避之不及,久而久之反而博得了一个中正的名声。这些年澄丰帝也越来越信任他。
崔颜坐在马车里看了良久,直到柳长缨派了院中嬷嬷来接才缓过神。入府后,嬷嬷垂首对她行了礼:“崔小姐可还记得老奴?”
“你认得我?”崔颜问。
崔颜出生在敦煌,养在敦煌,五年前才回玉京,只来过侯府一次,只是那日狼狈,她未在意其他人。
“那日是老奴给小小姐送的吃食。”这嬷嬷没有抬头,依旧恭顺地答她,“小小姐肖似小姐,所以老奴一直记得。”
崔颜屈膝:“多谢嬷嬷。”
这嬷嬷连称不敢,“老奴姓吴,原本是小姐的陪嫁奴婢,当年小姐随军前将老奴送回了候府,老奴才得以留在玉京安居乐业。”她说明原委,才抬头瞧着崔颜,“小小姐今后有何吩咐尽管差遣老奴,老奴一定尽心尽力。”
崔颜轻轻“啊”了一声,淡淡一笑,道:“我倒真有一问,想请吴嬷嬷解惑?”她压着声音,低低问道,“嬷嬷在府中当差日长,不知徽伯侯当真不是勾践之流吗?”
吴嬷嬷沉吟片刻道:“都说女肖父,子肖母,您瞧小姐与大爷如何呢?”
仅凭借几句话就想让崔颜相信她是忠贞不二之人,崔颜还没那么傻,她不过玩笑似的一问浅作试探,倒被她糊弄过去了。只是她太过镇静,倒让崔颜留了心。
“表小姐在花房等您。”吴嬷嬷没等她再度发问,指了指前头,“老奴告退。”
壁宿见吴嬷嬷走远,搀着她家小姐道:“这嬷嬷好生奇怪,到底是何意图?”
崔颜摇摇头:“不知道,且走且看吧。”
这时节,花房还没有烧碳保暖,门窗通开,室内与室外树荫草蕙掩映,景色格外宜人,有人在其中,如藏于画中,让这美景生动活泼起来。
“你为何要逆着太子行事?”柳玉龙被一片芭蕉叶遮住了脸,声音却传了出来,“太子是不会跟你计较,但那姜校尉可不会记得你的恩。”
柳长缨不如昨日精致,一张素脸满是肃杀之气,不服气道:“我又不巴结谁,既不怕得罪人也不要别人报恩,我就想依照我的本心做事,何错之有。哥哥没事的话快去读书吧,等会儿被父亲知道你偷懒又要挨骂,我们姐妹一处玩耍,你在此地也不方便,我就不留你了。”
柳玉龙只比柳长缨年长一岁,兄妹两个一起长大,没分开过几天,无可奈何道:“他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手段狠毒,你不要被他的一张脸骗了。”
柳长缨愤懑地立了起来,若对面不是她的兄长,早就一掌拍了过去,素脸被气得通红,羞怒道:“你真是白认得我这么多年!”转身不想再见他,“我再不和你说一句,你走开。”
柳玉龙也气得不轻,双眼通红,甩了袖子,到底没有再逗留,快步从侧门离开了,与崔颜没有碰上。过了一会儿,壁宿才报了一声,柳长缨赶忙用袖口摁了眼角的泪,吐了几口郁气,才出来迎她。
柳长缨并不问崔颜是否听到了他们兄妹争吵,只请崔颜进来,心无芥蒂地说道:“我还有一位意气相投的手帕交,是国公府的虞小姐,本来今日想邀她一起来的,只是她这几日去庄子上查账了,等她回来我再引荐与你,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柳长缨落座,为崔颜斟茶,“她的继母便是姜校尉的亲生母亲,你不会介意吧?”
崔颜是武将家的女儿,本就不受京中贵族名门重视,崔山又远在敦煌,小杨氏被太夫人管束从不出门,她便不曾在玉京的闺秀中走动。只是今年她被天子青睐,有望成为太子妃,这样的相邀才多了起来。
因此,没人知道小杨氏与大杨氏的娘家都出自荆州杨氏。她没见过虞小姐,却知道姜孟禾的家事。
“我不介意,却不知道这位虞小姐介不介意?”崔颜拂了一把芭蕉叶子,像摇动了一把扇,引得旁边的叶子也一起动起来,似乎这叶子比虞小姐更吸引她。
柳长缨看出来了,忽然说道:“我与他继妹亲如姐妹,更有优势。”她盯着崔颜那绝美的脸蛋儿,微微蹙眉,暗自懊恼自己没她漂亮,不过她相信姜校尉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人,咬咬牙道,“但我自认光明磊落,愿与你光明正大的一较高下。”
崔颜讶然:“不知是哪里让柳小姐误会了。”她抿抿唇,不以为意道,“我不喜欢他。”
她道:“我不仅不喜欢他,反而认为您的兄长说的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