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长缨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再次涨红,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先问哪个,张口说了个“你”。

    “是,我都听见了。”崔颜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也问道,“也想问柳小姐为何要逆太子的意?”

    柳长缨:“你不害臊!”

    听见她与兄长争执这并不是让她最惊讶的,让她最惊讶的是崔颜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直抒胸臆,说出“我喜欢”或“我不喜欢”这样的话来。方才兄长已将话说到那般直白,她始终也没能说出一句“喜欢”或者“不喜欢”,她怎么能说出这样让人看轻的话来,即使对方是她的哥哥也不可以,女儿家的自尊与骄矜怎么可以随意丢弃。难道崔颜就没有这些吗?

    崔颜也是一惊,她倒没想过这个,淡漠道:“不动心便不在意。”

    “太子殿下……你也不在意吗?”柳长缨长到十五岁,还未真切喜欢或不喜欢过一个人,姜孟禾算是头一位。她身边仆妇嬷嬷丫头一堆,自己亲娘和姨娘如何对待父亲的,她也见过,但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也未想过,不由得多问几句。

    崔颜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有几个是因真心结亲的?这世上又有几对夫妻不是怨侣的?日子不就这么过吗?何必想这些,多想想自己和家族不好吗?”

    “你也比我年长不了几岁。”柳长缨听她说的这般苍凉冷情,那份羞怯躁动也冷了下来,“为何未老先悲?”

    “我与表妹不同,不自己先想在前头,说不定哪日一只脚就掉进了坑里再跳不出来。”她幼年失恃,少年又离父离家,家中继母与妹妹还需她来照看,她不先悲谁先悲?自嘲一笑,“姜校尉并非良人,表妹要三思。”

    柳长缨听她叫她表妹,心知崔颜已亲近自己几分,索性剖白道:“你们不是问我为何要逆太子的意吗?”她的一双眼睛亮得跟春日里的潋滟湖泊一样闪闪发光,毫不避讳地望向崔颜,“明明我和我哥从小一起长大,与他一同读书识字,他有事也会同我商量,我的眼界学识不比他差,父亲将我二人引荐给太子时,太子却从未将我当回事,总拿我做镶边的,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站在他那边?我也自有我的一番天地,为何非得与父兄同道?”

    “即使你的道万劫不复也没关系吗?”崔颜以为她的道早已命定,很难想象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柳长缨的话让她很惊慌,很无措,却很吸引她,让她不得不追根究底地问个清楚。

    柳长缨是个少女,满腔热情与激烈,激昂而坚定:“我早就想过,若我选择的路是覆灭,那么落子无悔,我认。”

    崔颜蹙眉:“你就没有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人吗?”

    “有。”柳长缨道,“我想保护的人,亦要能保护我。既然他们能将我裹挟,我为何就不能裹挟他们?”

    崔颜轻轻一笑,柳长缨与自己实在天差地别,她还是得到的太多了,才会生出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风能翻云覆雨,可一片树叶摇曳几下就以为自己便是风了,实在自大得可爱。

    柳长缨:“你笑什么?”

    “表妹确实光明磊落,侠肝义胆。”崔颜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举起茶盏递至身前,“以茶代酒,预祝表妹心想事成。”

    柳长缨也学样举起茶盏与她碰盏,豪迈饮下。

    秋日苦短,崔颜再三辞了柳长缨邀她小住的好意,只用了晚饭。两人没让人打扰,置办了一小桌,还饮了些果酒,孤月高悬时才放她离开。

    崔颜也很久没有遇到过像柳长缨这样的人了,开朗洒脱无所顾忌,不忌讳她在玉京的恶名,不鄙夷她是武将的女儿。

    月色正好,她便弃了马车,与壁宿两人漫步在长街上,罔顾匆匆行人。

    “小时候,我看见圆月就想吃我娘做的糖饼。那饼被我娘擀得又大又薄,铺一层蜜糖,放在蒸笼里蒸出来雪白雪白的,又软又甜,我一次能吃三张。”崔颜一路走,一路想,要是娘还活着,她还在敦煌,是不是也会像柳长缨一般肆无忌惮地仗着家中宠爱天真烂漫任性胡为。

    “这要是传出去,玉京又要多一个我的恶名。”她笑得有些羞赧和苦涩,“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壁宿搀着她,也跟着惆怅地问:“小姐是想家了?”

    崔颜知道她说的家是敦煌的家,点了下头:“你还记得怎么挑马吗?以前我爹教过我,但我给忘得差不多了。”

    “不是还有荀伯在吗?”壁宿安慰她道,“明日见到荀伯,再好好问问他。”

    正走进一条长长的夹道,壁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夹道的前头,逆着光等着她们。壁宿心中的那点苦涩忽然就没了,甚至还有点雀跃,她捏了一下崔颜的手臂:“小姐快看那是谁?”

    崔颜闻言瞧去,那人身后灯火通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拉至她跟前。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姜孟禾。

    壁宿:“我去车上等您。”抽了身就转进了跟在街边的马车。

    崔颜自然是不怕见他的,往前走了几步,问:“你找我?”

    姜孟禾见她不肯再靠近,自己挪了几步,轻掀衣袍将她拉进怀中压在了青墙上。

    “你做什么!”崔颜双肘奋力,抬腿以膝撞击,重得他闷哼一声。

    他却不松手,怀抱着她跌进另一堵青墙,靠在她的耳骨边沙哑低语:“别动,有人跟着你。”

    他身形高大,展开袍袖就能遮住她全身,他偏偏要将她扣在怀中,也不知在边塞苦寒之地他是怎么长的,浑身使不完的劲,将她揽抱入怀,她便很难动弹。

    崔颜指尖轻使巧劲,摸出腰间匕首抵上他的腰腹,瓮声瓮气地说:“我此时要是不杀你,是不是太可惜了?”

    姜孟禾不退,袖中一翻握住了她的手,包在掌心,温暖的体温减去了她的杀气,他依旧抵着她的耳骨低语:“刀柄是杀不了人的,崔大小姐。”

    “即使杀不了人,”崔颜一使力往他腹部重击,“也能要你不好过。”

    姜孟禾果然疼得一抽,让开了些,唇边噙笑,并不恼她。她击在他的伤处,却恰到好处地没有击碎愈合没多久的伤口。

    “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我?”崔颜退回至青墙,两人面对面好似分做两边,可惜这里是夹道,实在离不了太远,呼吸相闻,淡淡的酒香与食物的甜香气味混在市井烟火中,让她的心软了一点,但出语尖刻,“莫非你也一直跟着我?”

    “你真就无知无觉吗?”姜孟禾撑直身子,忍着疼痛:“为何要进暗巷?”

    崔颜:“是我问你。”

    姜孟禾来的那一边,卖糖饼的吆喝声传了进来,轻轻的,贴心的,生怕打扰了他们。

    “我从国公府出来晚了,想逛一逛玉京,无意间发现缁衣卫的人在你走后进入候府,另两人一直跟着你。”姜孟禾从怀里掏出一包糖饼递给她,“从前听你说起过,路过就想了起来。”

    “从前?”崔颜接了过来。

    他从国公府出来,想是去见他的母亲了。虞国公府与徽伯侯府都坐落在白马巷,两家隔得不远,从白马巷的西门出来就是凤凰大街。他应是没有说谎的,只是这个从前,又是从的那般的前?

    姜孟禾:“或许是上一世吧。”

    崔颜没理会,只当他又在诓骗她。

    既然已经有了糖饼,她也没必要再继续穿过暗巷,转脸就要往来处出去,却被姜孟禾拉住,他道:“让壁宿姑娘和马车先离开,我陪你一同走走吧。”

    他那一双丹凤眼在微光中显露,像在说相信他。

    “你妹妹替你在柳小姐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吧?”崔颜稍作迟疑,抬脚往有光有他的方向走去。

    “你有意让缁衣卫的人查你,你想让天子对你放心。”姜孟禾脑中拼凑出她的用意,“你知道傅云昭在你这里吃了亏,一定会有所动作。这时,天后也心急了。这几日你家后门很热闹吧?”

    他将她带至光明灿烂处,不急着理会她幽幽冒出来的酸话,继续道:“你不想让天后说你的坏话,但你又阻止不了,缁衣卫倒是个很好的传声筒。不过你还是大意了。”

    “我来玉京短短五年,院内简素。我不孝的恶名灌满玉京,没有隐秘。”崔颜被他猜中,也不着急,“你想说他们会派人去敦煌查我的根底,是吗?”她抬首望向他的一双眼,他的眼睛生得真的很好看,他那天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征服柳长缨的吗?可惜她不是柳长缨,她是崔颜。

    “哼,边军军镇不受郡守管制,这点你知道吧?还没有哪个人能从我爹的军营里透出不该透的东西。”崔颜再看他,就收了心,“当年那场卑劣的偷袭,害我丧母,都被我爹写进了军报里,我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不怕查。”

    “那好,我问你……”姜孟禾站定,让她面对自己。

    他刚出国公府就见她正好也出来,不知和柳长缨说了些什么,但一定是吃了酒的,整张脸带着氤氲的粉,人也恍恍惚惚的。他想上前,却又踌躇,怕扰了她的清静,便远远地跟着,正是此时发觉了缁衣卫,于是他趁着送糖饼的功夫,将她堵在了夹道里,让她脱身。

    崔颜挑了挑眼角,示意他说下去,但姜孟禾却说:“算了,总归你也不信我。”

    红林马场的荀伯在繁育战马;将军府后巷里的酒鬼在收集情报;竹院的许嬷嬷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她的神智虽时好时坏,却有可能记起崔夫人的死亡真相。崔颜带回来的那十二骑士,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又散落在何处现在在做什么,真的经得起查吗?就算天子不将这些小人放在眼中,若是有心人想做些什么,她又有几张嘴能说得清楚,只繁育战马这一条就能让崔氏满门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话都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闭口不言,因为他经不起她一问。只要她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她经年掩藏之事的,他也只能答她他是重生之人,她必然不信,还要以最恶劣的方式揣测他是否是她的敌人。他不想再说这些,他只觉语言真的是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无力表达,他的事太离奇,她不信实在不是她的错。

    “你说说看。”或许是他送糖饼送进了她的心坎里,或许是今夜月色格外美丽,又或许是她难得结交了一位真心人,总之她心情不错,于是她格外开恩,格外心软,鬼使神差道,“或许这一回我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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