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山路泥泞湿滑,马跑不快,容易受伤,姜孟禾丢了马,拉着崔颜躲到一处巨石下避雨。崔颜早已解脱了麻绳,两人窝在洞穴里,拧干头发衣裳,都没说话。
雨声沙沙,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变得朦胧,姜孟禾开口了:“凭你的本事怎么会被几个不入流的盗匪扣住?你又怎么敢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别人手上?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应是憋了老半天,还是气不过,崔颜媚眼一皱,同样满腔怒火,“你还发起火来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何要来?为何回回都是你来?若不是你来,我今夜便能看清太子的真心,可你来了,我这两日的颠沛流离全白费了!”更可气的是,她做的局,他一眼就看穿了,凭什么。
姜孟禾被寒了心,怒不可遏:“我在救你,他却要杀我,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也想杀你!”崔颜道。
她以为他们针锋相对,谁也不会让谁,然而姜孟禾却说:“你不会。”
崔颜本想嘲讽他自作多情,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若说出口,好似她在与他打情骂俏似的。她对他只有怨怼,干什么要调笑他呀?
“你怎知我不会?”崔颜扫了他一眼,露出阴寒的杀意,“荀伯出走,是不是和你有关?”缩在袖笼里的五指捏成了拳。
“我不知。”姜孟禾道。
崔颜:“什么叫你不知?”她一把抓住他颈前的衣领,想给他一巴掌。这个混蛋,出现时莫名其妙,出现后处处来沾边来惹事,就是个祸害。
“不知就是不知。”姜孟禾没有挣扎,任由她将自己扯到她的面前,两人面对面,贴得很近,他平静地说道,“上辈子他一直留在红林马场为我提供战马,我不知为何这回不一样了。”
崔颜见他满脸认真,好似也为此事发愁,做不得假,愈加怒不可遏:“上辈子上辈子,少胡弄我!”
雨时不时滴答一下,像在有意无意地扣响一道看不见的门。
姜孟禾的目光冲进她的眼中,像一道无法阻拦的洪流,横冲直撞直抵人心,他似乎很冷,冷得发疼了。
“别用你那双眼睛看我!”崔颜松了手,坐了回去,“若真不是你逼他走的,那他也是见了你才走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来掩饰那一刻的心软,甚至自欺欺人般地又说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你。”
“为什么?”姜孟禾问,他是真的不知道,
“荀伯是突厥人,在跟着我爹以前,是草场的养马师。”草场那块地方孤悬在突厥,却是襄国最好的养马之地,近些年西戎逐渐强大,常常扰袭突厥,草场不堪其扰,跑了不少养马师,战马的质量也逐年下降。红林虽不是最好的养马之地,荀伯却在五年间养出了数百匹战马。崔颜又道:“我爹说过,这些马不是为我养的。”她再次看向姜孟禾,“我原以为荀伯会和我一起回去,那些马是为西北边军养的,现在看来也未必是。”
姜孟禾上辈子出了城没有再折返玉京,一路向西,回到敦煌,后来起兵勤王用的就是崔山的兵,难道崔山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这一世他并未选择离开,那崔山会怎么做?他道:“若我有意去争,那些马就是养给我的,若我不想争,这些马就不好说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爹包藏了什么祸心似的,崔颜瞪了他一眼,“你到底为何回来?”
他会不争,说出去谁信。就算他不争,太后呢?长公主呢?他母亲呢?都不争?那她们岂不是菩萨。
姜孟禾不再兜圈子:“你不信我是重生之人,历经一世,做够了孤家寡人,好,我也不再说。我只说眼前,若我留在玉京意图皇位,对此时的我来说是否太过显眼?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1]我即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那我的祖母,母亲,姊妹兄弟,我也不在乎吗?你可以认定我是薄情之人,但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年为送我出京,尸山血海也毫不夸饰,我忘不了,我更不敢忘,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实际上,那些人都是被澄丰帝借着由头清除的,他能在复杂的局势中潜出玉京,入西北边军,磨砺五年,全靠太后筹谋,和几位老臣相助。上一世,九死一生,搏倒澄丰帝父子,名正言顺坐上皇位,为那些人平反昭雪,封荫后世。为了不负天下人,他夙夜匪懈,励精图治;为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明君,舍弃心爱之人,斩杀至亲。在位三十年,终将襄国推上盛世,泽被万方。桩桩件件足以还清那些恩情,这一世他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活出自己想活的样子,不行吗?
崔颜似乎被打动了:“那你还是要做天子的。”
“不是。”姜孟禾那双丹凤眼向下一沉,“我只是想报仇。”
雨停了,他们却没有想要走。
久久得不到崔颜的回应,他道:“这里像不像五年前的那个山洞?”话都说开了,他也轻松了不少。
崔颜:“不像。”
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山洞要是能在这等开阔地方,他们也不至于那么惨烈。
可是姜孟禾觉得很像,只要和她窝在一处,他就觉得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们呆过的那个山洞一样。
不过她说不像,他也不再提,问道:“你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察觉到这群盗匪是专为我准备的,于是就想看看他们身后到底是什么人。”崔颜也没有隐瞒,“我故意利用虞瑛试探他们,他们竟也不怕。”
她没有丝毫愧疚,仿佛虞瑛就是该她随便拿捏上手的棋子,姜孟禾不明白她何时变成了这样,转而一想,问道:“你认得虞瑛?”
崔颜回京五年,碍于身份和名声,从未被任何一府宴请,也从未结交任何一位高门贵女,她与虞瑛并不认识,就如同她与柳长缨也不认识一样。
崔颜道:“她随身挂着与你那块玉佩一样纹饰的香囊,不难认。”
“你……”那微乎其微,就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一丝酸味,姜孟禾领会到了,暗自欣喜,怕点明了,她又不认,改口道,“那他们背后之人不是普通权贵。”
“能豢养在孤山,天子脚下,又不怕虞国公府的威名,我原本料想或许是天后一族。”崔颜冷笑道,“我正无头绪,谁知他们自己露出了马脚。”她瞧向姜孟禾,“你可知有什么秘药能使习武之人立时功力大增?像打不趴,杀不死的铁人,药效大致在一刻钟。”
姜孟禾很惊讶,上一世他当上皇帝后,有人进献一种药,药效与此类似,据说这是澄丰帝亲自练出来的神药,他曾沾沾自喜,将此药当做赏赐,赏给办事得力的缁衣卫。只是这药刚猛,容易反噬戕害自身,他后来让人销毁了。
“那是陛下赏给缁衣卫的秘药,只有几个人得到过。”他道。
而缁衣卫只听陛下调遣。
崔颜打了个寒噤,说道:“我直到那时也并不以为就是他,直到太子出现,我才排除了是天后的可能。”她抱住双膝,眼中的光辉未落,“哼,我想天后为了母子和顺也不会蠢到安排这场大戏。”
“为了试炼太子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便能草菅人命。”姜孟禾也明白过来了,那日乡晨宫宴,太子为了崔颜略有失仪,那人精心谋划,不过是想给太子一次小小的教训,死这么多人,就为一个小小的教训,“丧心病狂!”
他肩头的伤刚刚凝固,又流出了血,看来是真生气了。
崔颜看着这伤,不深却很长,咬了咬唇,撕下一条袖子按了上去。不管怎么说这伤是为她受的,她不想欠他的。姜孟禾像是被火烫了,猛然的疼让他闪躲了一下,因是崔颜,又忍了下来,气血翻涌的身体又生出了另一种翻腾,他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让人又爱又恨的。
“也并非仅仅如此。”崔颜处理好伤口,就停了手,“他也在试我。”
若非如此,那颗药丸又怎么会露得这么明显。
“单从结果看,我服从了他,太子也勉强达到了他的期许,唯独你,你出人意料地出现,你的人和太子的人还打了起来。”崔颜不免忧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全身而退吧。”
东宫卫并未追人,太子受了伤,匆忙被护下山。虎卫散了出去,追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却未见崔颜与姜孟禾二人,虞瑛不放心,命人驾车折回,一直找到雨停,也未见人影,还是虎卫瞧见了姜孟禾的马,找了过来,才将二人带到了马车上。
车内烧了银碳,暖和得多,虞瑛早已梳洗,换好干净的衣衫,除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红肿着,其余看不出异样。她等到崔颜与姜孟禾,却不先与姜孟禾说话,只对崔颜道:“姐姐腕子上全是勒痕,快用这个药膏擦一擦,很快就不疼了。”她断了一只袖子,露出了一根雪白纤长的手臂,那白色上几道红痕尤为扎眼,而那截袖子在姜孟禾背上,她瞧见了,又回避开,“姐姐揪出那个贼人了吗?回城后要不要报官?”
崔颜给自己抹药,“你不怕有损自己的名声吗?”报官不就将这事宣扬出去了吗?
姜孟禾见她抹好了左手,抄起马车里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将她那只露在外面的手臂遮住,又拿过她手上的药膏,帮她抹右手,虞瑛忙道:“哥哥也有伤在身,让我来吧。”姜孟禾却避开了她的手,低哑着嗓子道:“不用。”
那披风是虞瑛的,她也不小气,就是看了这么多,觉得他们不寻常,硬着头皮将那药膏抢了过来,自顾自地给崔颜抹上,“男子大多粗粝,没有我们心细。”
崔颜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你去帮他,他自己弄不了。”
虞瑛慌忙推拒:“还是崔姐姐来吧,我做不来。”垂下头,羞红了脸。
崔颜被她一娇羞,忽然也觉得脸上发烫,垂目不语。
车中春意融融,三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间只有行进的车队发出规律的响动,好像在数,还有几刻他们会开始说话,还是虞瑛道行最浅,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是一对吧?”
崔颜:“不是。”
姜孟禾:“别瞎说。”
他们两个同时否认,又同时怔住,互看一眼,垂下目光,继续忙各自手上的事。
看上去很有默契,又好像说的是两件事。
虞瑛捂住嘴巴,一双由于哭肿了显得突兀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呜呜说道:“不能让太子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日一早,玉京城里就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羡阳郡主在虞国公夫人的陪同下,亲自前往玉京府报官,孤山有匪专干强抢民女杀人越货之事,羡阳郡主是受害者也是人证。
玉京府尹诚惶诚恐,先安抚了她们,又客气地送走了她们,立即毕府不出。
在天子眼前做府尹可不是好差事,就拿孤山有匪这件事来说,以往他也上报过,还请过剿匪的旨意,都被三两盗匪府尹衙役就能办了,焉能调兵?岂不是杀鸡要用宰牛刀,惊扰了百姓,扫了天家威名,谁担待?衙役拿着每月三五钱俸禄,哪里肯干要命的差使,一个个都搪塞了事,显得他特别无能。如今真将事情闹出来了,他又不好推卸回避,想要压下去,他大不过虞国公,不压下去,难道直接捅上天吗?思前想后只好将此事写成一本奏折递上去,想来这些都是虞国公的家眷,与天家沾亲带故,他只要跟虞国公绑在一条绳子上,就出不了大错。
朝堂上对剿匪之事并无争议,但对谁去剿匪却争论不断。
玉京府尹举荐虞国公亲自带人上山,虞国公以自己伤病缠身为由婉拒了,转而推荐刚刚回京的姜孟禾去。
“陛下,姜校尉是边将,杀伐手段粗暴狠辣,恐怕对山中剿匪事宜处理不够圆滑,若是让他们跑了几个,又要另立山头,为祸一方,后果难以设想。”兵部尚书裴令羡躬身说道。
他是裴皇后的兄长,太子的亲舅舅。
昨夜太子不顾伤势强撑着身体闯入裴府,亲陈事情缘由,裴令羡劝他先治伤都不肯。他怒不可遏道:“舅舅,你在宫墙之外,到底是什么人盘踞在孤山之上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说,到底是谁想要谋害我!”胸口上的伤随着他握拳捶下的动作,撕裂更深,拉扯得他牙根都跟着疼,咬牙切齿道,“那人何其歹毒,竟然想要我自残一臂。”
“这就蹊跷了。”裴令羡赶紧扶他坐下,“这些年来暗地里算计殿下,或派人刺杀的事不胜枚举,那些人都是冲着殿下的命来的,看来这人是有意要让殿下当不成太子,而非要命,朝中有谁会这样做?”
天下无伤残的天子,更无伤残的太子,这人其心可诛。
太子飞眉入鬓,瞥向他,目色凉薄,又凶狠如剑。
裴令羡心惊,“殿下是怀疑臣?”忙赔罪辩白道,“裴氏一族对太子殿下绝无二心,太子细想,将您拉下太子之位,对我裴氏又有何好处?”
太子忙抬手让他起身,“舅舅误会了,我怎会怀疑你呢?”
此时正好府医来了,不好再谈。
他临走时忽然问道:“表妹近日可好?”
裴令羡道:“重华向来明达,太子放心。”
太子:“那就好。”
裴令羡回味着太子走时说的话,又偷觑丹璧之上的天子,父子两人相貌有别,但心性相像。
自从虞致倒戈,碍于他的功绩,又为了笼络人心,便让他空有爵位,挂个虚职,已不主事多年,如今不趁着自己女儿的事再捞一件功绩起复,却要推举姜孟禾那个竖子去捡便宜,裴令羡不甘心。何况父亲与他说过,陛下有意要启用姜孟禾了,他更不能给这个机会。
“裴尚书有所不知,边境情势比孤山复杂百倍,姜校尉身经百战,于他而言,捉拿几个盗匪,必然是手到擒来,只要能抓住人,不怕他不招。”玉京府尹惯会左右逢迎,“不过微臣听说,当日是姜校尉带领国公府侍卫去营救羡阳郡主的,只怕现在已打草惊蛇,蛰伏了起来。”
裴令羡是文人做上的兵部尚书之位,太平盛世本无兵祸,也不需要一个懂用兵的兵部尚书,他不懂是情理之中,他也不以为耻,只一味说道:“这几人敢在孤山盘桓,背后来历定是要查清的,牵涉其中可大可小,他小小一个校尉怎么能拿捏得准。臣以为此人应既要胆大心细,又要心志正值不畏权贵,姜校尉都不符合。”
天子站起身,在龙椅旁徘徊,逡巡他的臣子们,看破了他们各自的立场,悠悠开口问道:“与羡阳郡主一道被擒的还有一个人,是谁家的闺女啊?”
一众臣子面面相觑,玉京府尹也未听羡阳郡主提起啊,他看向虞国公,虞致目不斜视,恭顺道:“是崔山将军家的长女崔颜。”
“哦,就是朕选中的太子妃啊。”天子停下脚步,盯着虞致,“都说虎父无犬女,此事她又是事主之一,我看她就很好,让她去正好。”
“这……”裴令羡到底不似虞致伴君时间长,还未领会其中深意,“崔大小姐可不具备臣所言之品质,交给她是否不妥?”
“这孩子从前为了给妹妹治病,甘愿恶名加身,受辱多年,半句怨言都没有。”天子神情如常,却解释了起来,“足见她心存公义,不畏强权,我看就很合适。”
哪有人能将忤逆尊长说成不畏强权的?天子这是指鹿为马啊。
裴令羡不敢再说,虞致却道:“臣也以为甚好。”
散朝后,虞致匆匆离宫,登上自家马车,马车内虞瑛正等着他。虞致不等她问,直说道:“没成。”
虞瑛停住沏茶的手,“为什么?”
虞国公府本想将事情掩盖下去,不让虞瑛名声有损,谁知她非要去报官,只道:“辱我一人,可安社稷生民,值得。”她知道若是不揪出那个靠山,他还会卷土重来,伤害更多无辜之人,她不忍,而她更以为她的兄长是最好的剿匪人选,她想让他留在玉京。
“崔家那女娃与你一道被擒这事儿,除了我们知道,还有谁知道?”虞致问。
虞瑛摇摇头,“哥哥去救崔姐姐,那之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虞致心中有了七分猜测,劝虞瑛道:“这事儿水太深,不适合你哥干,你也别掺和。”
“那陛下点了谁的将?”虞瑛可不是袖手旁观的人,问道。
虞致道:“未来太子妃。”
虞瑛:“啊?那不就是崔颜姐姐吗?”
虞致道:“这可不一样,我看陛下这是要让世人彻底改观,让她安安稳稳毫无瑕疵地坐上太子妃之位,谁也动摇不了。”
“父亲是说陛下要给崔颜姐姐立民心?”虞瑛与柳长缨一起惯了,对政事略知一二,“这可不是好事。”
这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把好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陛下改主意了,这回就不是恶名这么简单了。
虞瑛只以为,崔颜有了民心,就与她哥哥更无可能了,她皱着眉,狠狠摇了摇头,心下很是不忿。
裴令羡回府后,眉头不展,还未换便服,就来书房寻裴皓如。
裴皓如今晨得知昨夜太子带伤入府的事,就称病未去早朝。
裴令羡先行礼,“父亲。”
裴皓如在与自己下棋,没抬头,也没停手,“怎么样?”
裴令羡挥退来上茶的管家,“确如父亲所料,有人推举姜承安去剿匪。”
裴皓如道:“太子疑心我们布局,以他储君之位相要挟,除掉崔颜,另立重华。”他下了一手黑子,将白子围困其中,“陛下又想趁此机会启用姜承安。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是极力反对。”他不想让父亲以为自己鲁莽,又添了一句,“至少我们得向太子表态。”
“嗯。”裴皓如问,“结果呢?”
“陛下竟然点了崔山的长女去剿匪,匪夷所思,成何体统!”裴令羡很不满。
“结果不错。”裴皓如又落白子,棋盘上黑子围势出现了一道豁口,“没有给姜承安可趁之机,又给崔颜立下民心,让太子如虎添翼,陛下这步棋走得妙啊。”
裴令羡没想到裴皓如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叛逆心,忍不住问:“父亲,您真不想帮一帮自己的亲孙女吗?”
裴皓如也板了脸,忙中偷闲似的从棋盘上抽回眼神,略一抬首,瞪了他一眼,“有定论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朝堂上定下的事,又经三省商议,直到下午才拟了诏书,由陛下复核,遣送旨公公去崔府宣旨。朝堂上的消息却传得飞快,朝会还未散,天后得知陛下点将崔颜,即刻召她入宫,那时崔颜还在卧榻酣睡。
天麻麻亮,壁宿与长弓呆坐在廊下,以为又空等一夜,瞧见崔颜正从院外翻墙而入,才警醒过来,赶紧去迎她。
“怎么弄成这样?”壁宿解下她的斗篷,瞧着少了一条袖子,仔细看也不是自家小姐的裙子,“发生什么事了?”
长弓将澡房的水舀满,催她快去洗洗,“是不是和姜世子又过不去了?”
崔颜泡进水里,才觉舒坦了,一舒服,就犯困,懒得说话。
壁宿顺势给她把了把脉,确实无事,就是累的,戳了戳长弓,两人通了个气,也不再问,等她洗干净了,就扶她去床上睡了,只睡了一个时辰,她又醒过来,吃了些粥水,才与长弓和壁宿讲了讲这两天的遭遇。
壁宿道:“那姜世子岂不是危险了?”
“他本就是乱臣贼子一个。”崔颜虽饿了,但提起姜孟禾就没了胃口。
有时候她也想结果了他一了百了。他根本不知道为了他,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不能团聚,多少人即将一生不得自由。
壁宿急道:“这怎么一样,他这是拿回自己家的东西,该叫完璧归赵。再说比起那些人,姜世子也没做什么,死的那两个大臣祸未及家人,上哪儿找这么公正的人去。”
崔颜:“你是不是偏帮过头了?”
“小姐,吴王府当年可是家破人亡啊!姜世子当年才多少岁,不仅死爹又没妈,连小命都快要保不住了,简直就像一叶孤舟漂泊在暴风雨夜的大海上,这才哪儿到哪儿?”壁宿愤愤不平,但面对崔颜的目光,又一下收了声。
当年崔颜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她好歹有父亲护着。
长弓见两人都收了声,插嘴问道:“那这件事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崔颜只吃了半碗粥,就漱了口,拢住衣裳,又往床榻走去,“虞国公府不追究,便就是过去了。”躺进被窝,瞧见床头那个小鱼缸,翻了个身,“把这东西拿远点。”
等到辰时,她又被人叫醒,说是要进宫,天后召见。
崔颜哈欠打到一半,清醒透了。
昨夜大雨洗净铅华,此时日光如烈火,烤得人身上炙热发烫,那宫女一路带着她往天喜楼的方向去,走的还是一条一条宽阔无遮蔽的宫道,等她到了天喜楼正前方的月台,那宫女挥手让她停下,抬头望了一下天,太阳偏东,正要行至当空,她笑着说道:“娘娘此时应在与各宫妃妾商议中秋之事,请崔小姐在此地等候。”
说完就进了天喜楼去复命。
崔颜喊都喊不及,若是依照她以前的性子,这么大的日头,她早不顾什么身份仪态,找一处阴凉地坐着等了。
可如今她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半步,太子妃的位置易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没有遮阴,没有水,她还没睡好,这样折腾半个时辰,她浑身就已被汗水湿透,身形有些不稳。昨夜淋雨,在那片扁石遮盖的小洞里冷得打颤,今日暴晒,她浑身又如毒虫啃噬一般灼痛难忍,再如何强壮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看不清天喜楼内堂的陈设,耳朵也发出嗡鸣声,仿佛这一方天地是被隔绝在世间之外的超然之地,灵魂也要脱壳而出,混沌不明,呼吸也一下一下变得愈加地快,天旋地转的,又不知从何处一道秋蝉的最后低鸣闯进了这个世界,将她带回五年前那个暴风雪夜。
那时,他们被暴雪困在洞中已有数日,那夜姜孟禾被她欺负跑了,躲了起来,熬到半夜,她良心过不去,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出去找他,遇了狼。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又小又轻,雪地上的一排脚印一点一滴地消失,又出现一排新的脚印,比先前那一排小一些。
崔颜急促狂奔,裙子在她的小腿上裹挟牵制,鹿皮小靴不够深,漫进了雪中,有碎雪趁机而入,脚底泛起了湿冷。她的呼吸声被风吸纳,像掉进一个无底洞,不敢喊不敢叫,怕惊动了山神,降下雪崩。积雪亮堂堂的,她却看不清前方,狼群狡黠,善于围猎,崔颜身上只有一把匕首可用,她没办法躲,只能直面。
那些狼饿了半个冬季,没有了多少耐心,见她停下,立即就扑上去,崔颜动作也很快,趁其不备捅了狼的脖子,鲜血溅了一地,昏天昏地的白有了一抹异色。或许是饥饿的本能已经大于胆怯,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都迎面扑跳上来,她知道气势上绝不能弱一分,否则将被狼群蜂拥而上,招式比之前更猛烈,更狠辣,就这样接二连三宰杀了四头,狼群坐不住了,缩小包围圈,崔颜额心爬上了细汗,在严寒之地,这是失温的征兆,很危险。
性命攸关,崔颜发了恨,用一身蛮劲杀出一条血路,拔腿就跑,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她也不敢停,更不敢放慢速度,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慢了下来,一个后拽,一头狼猛地咬住了她的袖摆,不待丝毫犹豫奋力撕扯起来,将她甩出去几里,又扑下来,想要咬碎她的脖颈。崔颜眼疾手快,扬起匕首插进了那狼的眼窝里,那狼的嘶鸣响彻山谷,喷溅了她一身血,但也因此她的动作迟缓下来,被狼群逼近,崔颜步步后退,气势上就输了,正以为今日要丧命与此时,滑下了雪坡,掉进了一个洞里。
意外的是姜孟禾也在洞里。
“你这个短命鬼怎么躲在这里?”崔颜累死了,歇了口气,自顾查看自己手臂上有没有伤,还好没咬破,只留下两道淤青,“你有没有东西自保?”
“没有。”他声音淡淡的,在她这热火朝天奋杀几个来回的人面前,像个死人。
崔颜将自己的匕首丢给了他,“我保不住你,你自己跑。”
他已见过太多人为他死去,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浑身滴血,美丽的脸上也有血痕,他不知她是不是伤到了要害,他实在不想她也死了,把匕首还给她,“不要。”
崔颜冷哼,“不要就不要。”
“这个洞对我们来说太深,爬不上去,狼一旦跳下来,我也伸展不开,必死无疑,得想个办法,做个陷阱。”她自顾自地忙活,但雪太厚,雪下面有什么,她摸不清,只能扒开,她忙得汗流浃背,又加紧张,湿透了背心,见他一动不动,恼了,“还不来帮我!”
没办法,姜孟禾只好爬过去帮她,“你怎么在这里?”他终于有了一点活气。
“问得好!”崔颜笑得无奈,“你说呢少爷?”
她脸上的血痕一下变成了唱戏的油彩,惹笑了他,姜孟禾抿了下唇,“狼害怕比自己高大的动物,你可以试试用这个。”他掏出一个没有被雪打湿的火折子递给崔颜,动作不停地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被崔颜挖出来的树枝上,“点燃这个火把。”
其余的柴太湿了,点不着,只能燃出几道黑烟,倒也不是无用,至少可以让其他人找到他们。
崔颜举着火把,站到他身后,摆弄起姜孟禾,接触到他的身体,已是冰冷一片,如果她再不来,他可能会一个人冻死在这里,他是真打算死的吗?崔颜愧疚了,“你为什么想死?”
姜孟禾回头看了看她,好似她说了句废话。
他家死绝了,他苟且偷生还会害死更多的人,她不是都知道吗?
崔颜轻咳一声,尴尬道:“你倒也不是害人精,至少你现在不是在救我吗?”
两人试着把影子投射出洞外,崔颜尽力贴在洞壁上,让那影子再长一些,又踮起脚尖,将火把送得再高一些,那影子刚爬出一点点,两人正为此高兴时,头狼在洞沿上露出了獠牙。
“没用了,”姜孟禾道,“它看见我们了。”
头狼就像一道宣战的金鼓,两匹狼跟着跳了下来打先锋,崔颜体力恢复了八成,再一次跳起来杀了它们,可饿狼没有停止,它们机械式地往下跳,不计生死,轮番搏杀,崔颜本就疲乏的身体有些体力不支,她一旦防线破了,姜孟禾就得顶上,但他使得都是花架子,一不留神被狼爪划烂了大腿,流下的血成了诱惑狼群的饵,原本白皙的面庞更加苍白,丹凤眼中露出一抹死寂,他疼得连连喘气,“把我扔上去,你趁机跑。”
“你疯了吗?”崔颜被他的计划吓了一跳。
“不是说我救了你,就不是害人精吗?”姜孟禾笑得面目狰狞,“我尽力拖延,你趁机杀了头狼,头狼一死,狼群溃散,说不定我还有救。”
他拙劣地哄骗她。
那个时候他就会骗她了。
不等崔颜去顾他,他自己就拼了命似的往上爬,拖出一路的血。崔颜也分不开手去阻止他,等他爬到一半的时候,狼应该是看出了他的意图。有两只狼匍匐下来等着他爬到攻击范围内,崔颜大喊:“你这样根本救不了我!”
姜孟禾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只想着爬出去,爬出去就能救她了,即便爬不出去,他被狼咬死了拖出去,也能帮她分散一部分攻击,她一定能跑出去的。
崔颜即将力竭,眼泪不受控似的往下直掉,她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绝望从她心中最深的角落慢慢爬上来,这是她第二次期盼自己瞬间长大,拥有力量,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这些无能为力的事。
“姜承安,”她喊道,“不要!”
声嘶力竭,毫无用处。
崔颜飞身踹开等不及探下身子要去咬姜孟禾的狼,落到他身侧,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下来,不许他再爬。
又一次回到洞底,姜孟禾依旧不放弃,大腿疼到麻木,雪水在他的身上悄悄结了一层薄冰,又化开,要不是有这股死志撑着,他应该早就不醒人事,喂入狼口了吧。
他却对她说:“等我上去,我便是把我的命交给了你,你若是救我,我以后就好好活,你若是不救我,我就死了让大家都解脱。”
崔颜一边与狼群周旋,一边大骂:“孬种!”
姜孟禾停顿了一下。
崔颜继续骂道:“三万边军将士为了保护你这样的人豁出性命真不值!你要想死,去了边军多拉几个麻匪垫背以身殉国,我也敬你是条好汉,被狼吃了算什么?真这么想死,就滚回玉京去死。”
她骂完这句,便被狼携住,压在洞底,姜孟禾那双丹凤眼露出痛惜、不服、愤怒之色,他抓起身旁所有能抓起的东西朝那狼砸过去,“滚开!给我滚开!”
那只狼抖了抖身体上无关痛痒的灰尘,闲适地掀开血盆大口,獠牙如西戎人的弯刀,即将向她刺来,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成了狼群的食物,死在家门口。
大地像感受到了她濒死时的恐惧,跟着颤动了一下,狼比人要敏感得多,它立刻四处张望,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头狼还在洞口,发出了一声咆哮,紧接着,其他狼跟着爬了上去,速速离开了,若不是还有血迹在,还以为它们从没来过。
姜孟禾意识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苍天不公啊!”
雪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