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早晨,绵延在玉京城南几十里的皇宫十分忙碌,像一幕一幕无声的木偶剧。宫人急促而平稳的脚步,踏击在石板上像更漏,催促着四季变换,时代更迭,而宫墙永不褪色,改换的只有一张一张人脸。乡晨宫在这宫城里如同被拨慢了齿轮的水钟,就连宫人的脚步也比外面慢些,无波池的水汽散尽了,太后的早膳才摆上。

    “双禄递话说颜小姐在天喜楼前曝晒,有小一个时辰了。”

    掌事姑姑紫罗进门接了宫女手上的茶盏,奉给太后,如是说道。

    太后接过茶,不慌不忙问道:“为何?”

    紫罗道:“昨夜太子负伤,惊动了整个太医院,想必是为了这个。”

    她吹开茶盏上的浮沫,漱了口,“陛下怎么说?”

    “朝会刚散,外头说陛下要命颜小姐去剿匪。”紫罗知道太后心里疼崔颜,只是鲜少在外面显露。

    “剿匪?”太后道,“她一个不参与政事的闺阁女子,为何要派她去剿匪?”

    紫罗还未开口,太后就又说道:“罢了。”

    “那对夫妻是心疼太子了。”她摆下茶盏,按去唇角的茶水,“也是,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到底没说是救还是不救。

    而皇宫里另一个被置之不理的主子,一早起来打完一套拳,吃了一碗牛乳粥,此时正将一坛子一坛子的酒搬上板车。

    大皇子姜小山久居深宫,未封王,没有封地,更没有府邸,在这座奴才整天围着主子转的皇宫里,活得像空气。还好他是皇子,天后也足够爱惜名声,让他能够依仗这点皇家尊严,拥有二三个奴才给他办差,只是这些脏活累活还得他识趣,自己做了。

    一早,他就推着一车酒,从他居住的放鹤居穿越半个皇城,亲自跑来天喜楼。

    他这人在角落里活着习惯了,不爱管闲事,眼睛也瞎,只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他仿佛不知道月台上站着一个活人,像绕过一根柱子一样,绕过了崔颜,连一阵风也没有留下。

    车轱辘声与酒坛相碰的叮当之声如同那声蝉吟,又将崔颜拉回现实,她疲惫地回头看去,目光跟随姜小山一路,她不解,皇宫里也有卖酒浆的小贩吗?这小贩突兀得像沙漠里的一棵树,活在那里就很奇怪,又似乎不无道理。

    在他就要跨进天喜楼时,崔颜行礼道:“大皇子安。”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他的衣饰也从简,根本看不出他的身份,只是她记得太子说过,大皇子喜欢酿酒,他又没有宫人跟随,能在皇宫里单独行走的朴素男子,既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她也就是一试。

    那背影停滞了片刻,好像是很久没有人对他如此恭敬过一样,有点不适应,僵硬地转身,又将板车推了回来,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崔颜小姐请起。”与那个冷漠的背影判若两人。

    他在放鹤居的假山上,透过夜色,模糊地瞧见过她,她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人,他是凡夫俗子,他自然记得她。

    崔颜已被晒得头晕眼花,扶着他的推车,站起来靠了上去,“大皇子,您来送酒,可有水吗?”怕他拒绝,崔颜又道,“没有水,酒也行。”好不容易遇到个人来,她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姜小山瞧出她麻烦不小,倒也不吝啬,舀了一勺酒给她,“你为何在此处不进去?”

    原来他是看见她了。

    崔颜唇角微翘,大口饮了酒,喉头一阵清凉,才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天后与各宫娘娘在商议事情,命我在此地等候。”

    “哦。”姜小山苟活于世,宫中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他早就拿捏,轻易就猜出这是天后在惩罚她,道,“天后仁慈,最是公允。”他瞧了她一眼,比那晚真切,果真与传闻中一样美艳动人,被烈阳灼伤也只是全身泛红,肌肤越发白透,这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吗?他笑问,“你做了什么让天后这般不悦?”

    “也没什么,”崔颜将酒杓还给他,有气无力,“就是让太子被划了一刀。”

    姜小山:“啊?”

    真要说起来也不是她划的,为何受罪的是她?崔颜索性坐到车上,歇一会儿,“我也不想的啊,可就这么发生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要不是他自不量力地去惹姜孟禾,根本就不会受伤,还是那句,为什么受罪的是她?

    姜小山推了一下车,将她推搡下去,不让她坐,“这可不是小事。”又瞪了她一眼,推车进去了。

    谁对他有利,谁对他不利,他还是分的清楚的。

    “这是今年新开封的五年陈桂花酿,请母后品鉴。”他恭敬有加地对天后行礼,缓缓说着话,“上次孩儿来请安,母后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吗?孩儿少时体弱,久病成医,学了几个穴位按捏的法子,可教给红缨姑姑。”

    天后淡淡笑着说道:“还是你孝顺。”

    “民间说,像孩儿这种天资平凡的人就该守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孩儿很知足。”他垂着眼,没有抬首看任何人,说这些话时也带着满足的笑意,温和、纯孝,看着简单。

    那几个奴才也说他简单,吃饭穿衣简单,心思单纯,沉迷酿酒,过着重复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但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天后也不吝于对他夸赞,说道:“大皇子谦虚了,能酿出佳酿的人,怎么会天资平凡?”

    “母后说的是,不过孩儿只会酿酒,也只能以此替母后分忧了。”大皇子依旧垂目,“孩儿刚在外头遇见了崔大小姐,她说太子受伤了,殿下可还好吗?”

    这座天喜楼,楼高百尺,可尽览玉京景致,门口这点事她自然也尽收眼底。

    “大皇子不必担心,太子一切都好。”天后淡笑着,不想多言。

    姜小山也从不多问,点到即止,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告退了。

    走时真就没再看崔颜一眼。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后悠悠问道:“姜小山今年几岁了?”

    红缨掐指细细算了算,回道:“虚岁应有二十了。”

    “那也不小了,当年陛下二十,儿子都满地爬了。”天后仰头一笑,“也该给他说门亲事了。”

    崔颜依旧站在天喜楼外,不知天后的盘算。她站姿挺拔似一棵不畏酷暑的雪松,眼睫上凝结的水珠都没能压弯她的鼻梁,清透的双眼仿佛置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神采变得空洞。姜小山走后,她又彷徨了起来,口中甘腻变得苦涩,那场漫天大雪与杀戮宛若梦中,她忽然忘了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抬头时,天喜楼那三个字的匾额仿佛敲击在她脑内,震得她闷闷的疼。甚至忘了这是哪年哪月哪日,她以为自己还在敦煌的乌鞘岭,又以为自己还在那夜乡晨宫宴。烈酒点燃了她,酷热烧毁了她,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入了无间地狱。

    “娘娘,崔大小姐已晒了一个半时辰,奴婢担心再不给她水会出事。”红缨做事妥帖,顾虑周全,“她如今正在风口上,娘娘需小心。”

    散朝了,陛下要是知道了,惹得帝后夫妻不睦,得不偿失。

    天后冷哼一声,“你当真以为陛下不知道?”她是眼高于顶的人,必然是睚眦必报,而天子比谁都清楚,这本就是他赋予她的权力。坐在天后这个位置上比坐在皇位上要自由一点,可以小弄权柄惩治一些天子碍于天威没法儿惩治的人,这是他们不足外人道的夫妻默契。

    她走至幽窗,瞥了一眼楼下那抹越发艳丽的身影,“她倒是挺能撑。”

    话音一落,崔颜似受了暗箭一般,也落了下来,宛若玉碎。

    天后凤目圆睁,狠狠拍了一下幽窗的棂,“该死!”

    红缨抬眼往外瞧,远远一道宫人抬着小轿往天喜楼来,她指了指那里,说道:“娘娘,有人来了。”

    天后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为首的是太后的女官紫罗,“太后多年不问世事,这崔颜好大的体面,竟然能惊动太后。”她倒是不怕太后,只是意外,“让人将崔颜抬进来弄醒,你去截住她们。”

    红缨领命而去,天后走回明堂,坐回凤位。等岑绾进来时,崔颜已躺在一张小榻上,擦干净汗,换了干净衣衫,只是昏迷不醒,太医在一旁皱着眉诊脉,仿佛她生了什么疑难杂症。

    天后这才看清楚来人除了紫罗还有个小子,这小子长相俊朗,那双丹凤眼让人熟悉,只是这人甚是无礼,不仅不对她跪拜,还一直盯着小榻上的崔颜看。

    那太医斟酌半晌,开口道:“崔小姐是中了热毒,又饮酒伤了肝气,高热难退,若今日晚些时候还不能醒来,怕是不能大好。”怕天后发怒,又道,“若是黄医正能来一趟,或许有些办法。”

    “这位先生是何人?”天后没有接话,太医只好继续跪着,微一抬首瞧了那人一眼,忙垂首,不再出声。

    姜孟禾这才把眼睛从崔颜身上拔下来,对天后行了礼,报了自己姓名。

    那日乡晨宫宴她是见过他一面的,只是她早将这人给忘了,若知是他,没有礼数倒也正常。她点了下头,让他起身。

    天后没有降罪,或说不屑降罪,又对紫罗说道:“嬷嬷与姜校尉一同前来是有何事?”

    紫罗回道:“太后听各宫说崔颜小姐在天后这儿做客,便命奴婢来请她去乡晨宫小坐,给太后解解乏。”

    天后:“嬷嬷也看见了,崔颜身体不大好,去不成了。”

    “入秋以来,太后身子日益不济,太医院的黄医正正在乡晨宫随侍,”紫罗道,“不如让崔颜小姐随奴婢前去,也好有个交待。”

    交待?对谁交待?崔家吗?裴后自然看不上。

    紫罗瞧她面色不虞,又道:“各宫还在传,陛下点将崔颜小姐剿匪。”

    裴后这才松了口,“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孙女,太后疼她也是应该的。”

    姜孟禾不待众人说后话,走至榻前就将她抱了起来,也不拜别,抬脚就往楼外走。

    紫罗连忙告罪,退出天喜楼。

    他也不将崔颜放在软轿上,只自己抱着,三两步就将紫罗那一群宫人甩在了身后,岑绾紧赶慢赶追了上来,说道:“小世子您快放下颜小姐,这让人看见了是要坏了颜小姐的名声的。”

    姜孟禾被这样一说,确实停了下来,紫罗撞上一座山,差点摔了。他眼疾手快,出手都让人看不清,抽了紫罗手心里的巾帕,随风一展,盖在了崔颜的面上,遮住了她的脸。

    紫罗还想阻止,姜孟禾已走出十步以外去了。

    聊胜于无吧。

    见他听话,她又小跑赶上去,说道:“方才您怎么不行礼,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那样的人,您得罪她,没有好处。”

    “我忘了。”姜孟禾道,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一样。

    紫罗忙道:“您慢些。”

    “姑姑还是快些吧。”姜孟禾气都不喘一声,道,“别叫人看见了。”

    不等岑绾再说,就到了乡晨宫。

    他还没进门,就唤道:“黄医正快来!”随声而入,将崔颜放在窗边一张小榻上,让宫人将一架扇车搬进来,对着她扇,让她凉快些。

    黄医正到底是黄医正,三下五除二就下了方子,“颜小姐底子好,无碍的。”

    叫宫人去抓了药来煎,姜孟禾就守着那个小药炉,蒲扇扇出火星子来,药汤煮得狂沸不止,自己弄得一脑门子汗。

    太后安坐在一旁看着他忙得团团转,直到此时心也没静下来,闲闲地问道:“你喜欢她啊?”

    姜孟禾抓起一块布巾盖在药罐的盖子上,掀开来看汤药是否煮成了一碗,“不喜欢。”

    “那你还将你的本命玉给她?”太后又问,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姜孟禾:“那块玉对我已无用,当时她要回玉京,我想对她或许有点用,她救我一命,算是回礼。”

    太后:“那现在呢?你不喜欢她,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姜孟禾丢下了盖子,说不下去了。

    他在生气吗?从听闻崔颜被天后赶在天喜楼外立规矩,他就在生气了。

    “虽然我希望崔山能帮你,但我也心疼阿颜,我不希望阿颜像个筹码一样被推来推去,”太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却不敢回看一眼,她道,“若你能一辈子说不喜欢,就说一辈子,你能吗?”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连扇车都轻手轻脚的,小心翼翼起来。太后想他是不能的,这何其可惜,何其残忍。

    “她不是筹码。”姜孟禾将汤药倒入药碗里,又对药碗扇起了扇子,“从我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她就不是筹码了。”

    他从没想过要将喜欢她这件事藏起来,只是她不接受,他的喜欢就成了一厢情愿,她不能剥夺她拒绝他的权力,所以他说不喜欢。

    他杀死了问题。

    药晾好了,他一手托起崔颜的后背,一手端着药碗,紫罗从怔愣中抽身,忙接过药碗帮他喂药,“黄医正说连喝三碗下去,半个时辰还未醒,就要行一遍针。”

    姜孟禾将她脸庞碍事的头发顺到一边,感受着她身上的热度,她滚烫的气息,还有她不自觉微微的蹙眉,以及发尖小小的滑动戳着他的手腕内侧脉搏的地方,一下一下的,像在哄他,叫他别生气。

    “后来她又救了我一命。”他仰头看向太后,“祖母,她好像从来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但我不想她受伤。”

    那眼神中是心疼,怜惜,和懊恼。

    “她在玉京活着,若是豁不出去,你叫她怎么立足?”太后叹了口气,“玉京和你待的那个地方看似不同,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三碗药喂下去,姜孟禾看她似乎要醒,又连忙要走。

    “你这又是为何?”太后不解。

    姜孟禾道:“她此时应是不想看见我的。”

    太后看着他走远,又叹了口气。

    早上他来时,太后就问过,是不是要回宫住?她是不想他回宫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但他说他想回来陪她,几天也好。期期艾艾的样子,太后舍不得了,咬咬牙问他:“是不是不想干了?”

    她是真怕啊,他要是不干了,她一个老太婆又能干成什么。

    姜孟禾说:“就是累了。”

    “身将老寂寞,志欲死闲暇。[1]”太后道,“最怕安逸。”她抚摸着他头顶的冠,他从未有冠礼,随便就束了发。

    姜孟禾没再说回宫的事。

    不用黄医正行针,崔颜很快就醒了过来。

    风从她发间吹过,她终于有了一些凉爽的感觉,双眼盯着屋中的房梁,她没认出这是哪里,直到紫罗问了一声:“醒了?颜小姐渴吗?”

    崔颜这才意识到她在太后宫中,要自己坐起来,被太后拦住,“快按住她,别让她起快了。”

    “姑婆,我给您惹麻烦了。”太后为求自保,从来不管事,崔颜没有料到她会出手,不安起来,“天后那里我再去赔罪。”

    太后倒也不避讳,让紫罗慢慢扶她起身,递了一盏水给她,“丫头,非嫁给太子不可吗?”

    崔颜头还晕着,但脑子又很清醒,她饮了两口水,推开茶盏,“我还不够强,还需借力,没有比太子更适合的人了。”

    太后道:“姑婆不想你卷进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2]”崔颜握了握她的手,“姑婆,我受得了。”

    一个想跑,一个要往里冲。该跑的不跑,该冲的不冲。

    太后又叹气了。

新书推荐: 暗恋是场双向观察 黑莲花绑定假宦官后杀疯了 弱水剑心 日月昭昭映山河 折鸢且昭雪 当连环通缉犯碰到意大利黑邦[JO5乙] 放课后的残酷怪谈 在校好学生在外异能者 软萌师妹实则是白莲花 和攻略对象撞人设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