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清晨入城,城门两侧早已站满了等候的大小官员,打头阵的竟还是太子车架。
崔颜撩袍下马,扯下遮面的布巾露出真容,与身后士兵一同向他行君臣之礼。太子从车前行至人前,虽不在高处,却龙章凤姿,高高在上道:“诸君忠肝义胆,英勇无匹,圣心嘉慰,特在维德殿赐下庆功御宴,命本宫亲迎,以彰显诸位荡寇安邦之功。”
他亲自上前,将崔颜扶了起来,“阿颜辛苦。”
那张脸在清晨的薄雾下越发清透,衬得她本就妖艳的五官更加妩媚,落下的乌发飘在颊边,又动人三分。民间传言玉京城中有三景,崔颜驰马过长街更是其中冠绝,在场的人都察觉了这样的国色。太子宽袖一展,将她遮了大半,但这动作太大,有些突兀了,他又伸手,将那几缕发丝别在了她的耳后,耳语道:“别在外面待太久。”顺手将她的面巾又戴上。
崔颜往后缩退半步,想要避开,又忍了过去,她笑着点了下头,“是。”
排在车架后面的文武官员见状一一回避,与崔颜身后的士兵拱手相贺,一番寒暄。
迎他们入城后,城内百姓闻风而动,夹道欢庆,有捧花的,有送果蔬的,竟还有塞帕子手巾的,口中都喊着念着谢谢、仙女、菩萨,也有妇孺哭着拦住崔颜,将她当菩萨佛祖一样跪拜,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崔颜哪里受得起,连拉带拽地将人扶起。长街热闹非凡,就连楼上都站满了人,队伍一度无法前进。
“哥,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虞瑛早早预定了荟仙居的二楼,就为了等着崔颜回城,但见到自己想象的场景成真了,她还是很后怕,“我是不是不该去报官的啊?”
她回身看向姜孟禾,“我当时就是想为哥哥……”她绞着手指,声音越说越小,“没想到会这样。”
姜孟禾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是你的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虞瑛深知陛下超人之智,不会只是简单的给颜姐姐立民心,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大的事,更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
“你不是说柳长缨看到孤山搜出一封密信交给了她吗?”姜孟禾背着手,眼睛只盯着他喜欢的那个人,看她蹙眉,看她躲闪,看她假笑,看她推开想要趁机揭开她的面巾的人,看她在人群中处变不惊,永远耀眼。
“你的意思是那密信是有人冒充的?”虞瑛道,“谁这么大的胆子?”
“你等着瞧就是。”看到崔颜走远,人群慢慢散去,他才移开目光,看向虞瑛。
虞瑛:“那颜姐姐会不会有危险?”
“她啊,机灵着呢。”姜孟禾笑道,“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虞瑛忙垂下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哥那双眼睛还是如此灼人,让她不敢直视。
“我们回去吧。”姜孟禾不想再逗留。
“哥,你先回去吧,我要去找长缨。”虞瑛将他推出去,“哥赶紧回去吧,别让颜姐姐被人欺负了。”
大明宫正南的两座城门洞开,守卫皇城的禁军仪仗列队恭迎,仪仗身后是千朵万朵明黄色的菊花,在晴空之下,铺就出金碧辉煌的样子,各座宫殿与楼阁都张灯结彩,最高处的檐兽身上也披挂红绸,礼部遣了十八个乐官,吹奏庄重恢宏的凯旋乐。所有人下马卸甲踩在猩红的软毛地毯上,依次步行数百里进入维德殿,那里天子正站在丹璧上,睥睨着他们。
酒膳已摆,等在维德殿的重臣一一起身,引他们入座,崔颜的坐位在太子下首,是众人中地位最高的,而姜孟禾却与太子对坐,足见天子重视。
站在天子身边的天后冷着一张脸,红缨站在一旁伺候,时不时趁机提醒她,“娘娘,您的酒水。”
天后接了过来,冷冷地盯着丹璧之下。
还未到深秋,殿内就燃起了上百个火盆子,上头架着几道铁钳,钳子上挂着鲜血淋漓的牛羊肉,那腥膻之味都快熏臭整座大明宫了。
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陛下竟然为了宠溺一个小姑娘破了这项禁忌。
那些往日就只会阿谀奉承的大臣们更是一声不吭,还如寻常,似是从未觉得这有何不妥。
“孤山是玉京的门户,也是玉京的脸面,崔颜替朕分忧,于国于民皆是大功一件。”天子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朕看了战报,你用兵比你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陛下过誉了,臣女微末之技,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崔颜蹙眉饮下一樽。
战报?她心中冷笑,他们能伪造密信,伪造几封战报也不过是顺手的事,看今日这般超格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攻下了十几座城池的千古功臣呢。
她盯着那炭盆,她生于敦煌,喜食牛羊肉。可惜这是先皇喜好之物,到了澄丰帝早将这风尚抹杀,权贵士大夫之流无人再食。今又重启,意味着何等荣宠可想而知。
“唉,孤山崖岸高峻,千仞无枝,狭道更是又陡又长,只能容得一人过身,有马不能骑,有剑不能挥,边境大漠漫漫怎可同日而语。”兵部左侍郎接话道,“崔小将军/剑锋寒芒,不输日月,再要谦虚,就是违背圣意了。”
崔颜瞥了一眼对面的姜孟禾,姜孟禾举樽靠近唇边,口语道:“蠢货。”
崔颜唇角向上翘了出一道小勾,敛下笑意,“大人言之有理,小女不才,受教了。”
大漠沙丘连绵起伏,地势开阔,一览无余,难藏伏兵,但那里有一头魔。那魔神出鬼没,没有立场,常常能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交战双方都很怕它。那魔便是风,沙漠的风暴比任何兵刃与智计都要厉害,这与高山作战完全不同,只有不懂兵的蠢货才会将两者放在一处比较。
“我们襄国久无战事,能出您这样一位将才实属不易。”礼部左侍郎看了看兵部尚书裴令羡,说了句不尴不尬的闲话。
裴令羡再怎么愚钝也看出了些苗头,他淡淡地吃了一樽酒,“往日我只以为闺阁女子应是身娇体弱,该宠惯在家以待出阁,一生仰仗家族息养,没想到崔小将军如此与众不同,竟是我襄国将星。”他起身行礼,“臣恭贺天子,我大襄盛世之下,又添新才。”
天子举杯,天后脸都摆僵了,也将酒樽举到面前,麻木地跟从哥哥也说了一句,“恭贺陛下。”
群臣立时跪了一地,山呼:“恭贺陛下。”
天子饮下一樽,让他们起身,笑咪咪地问崔颜:“爱卿想要什么恩赏?”
太子也看向她,崔颜从前没有说过她会武,她的闺房有一把玫瑰椅,窗台下的小几上摆着她喜欢看的闲书,院子里栽种的花草妩媚芬芳,她在他面前总是软语温言,知情识趣,之前种种,他都以为她称不上柔情似水,至少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与那些整日喊打喊杀的村野疯妇是云泥之别。
他没想到崔颜不是那样的崔颜,是从什么时候变的?是从那场乡晨宫的宫宴开始,她不愿意装了。
崔颜垂目回避他的视线,又跪下道:“陛下,臣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答应吗?”她脸上挂着笑,笑得纯真无瑕,跟她这张过于艳丽的脸很不相称。
姜孟禾看得入迷,又举樽饮了一口,偷笑。
天子道:“爱卿功在社稷,惠及苍生,区区一个恩赏罢了,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
崔颜道:“臣女在剿灭孤山盗匪时搜查出一封密信,怎奈臣女职位卑微,无权上呈密折,”她掏出藏在怀中的一叠烧毁过半的纸,举过头顶,“信中有盗匪身后之人的信息。”
在场的人都纷纷放下筷箸,有人默默饮酒,有人垂目不敢直视任何人,有人甚至想堵住耳朵,有人在心中默默回忆为官这些年有何错事,得罪了何人,有人已脊背发凉,额头渗汗。
天后与裴令羡对视一眼,两人的心同时落进冰窟,他们都很清楚,裴氏权势滔天,说这天下有一半是裴氏的也不为过,有哪个帝王能容得下卧榻之侧他人酣睡?而崔颜抢了裴重华的太子妃之位,与裴家是天生的敌人,她不趁着此次机会构陷裴家,还要等待何时?
太子瞥了一眼崔颜,举起酒樽,浅酌。
裴氏是舅父的家族,外人看来那是他登上龙椅的最大助力,与此同时,裴氏也会成为掣肘皇权的一股难以消减的势利,若是他们被构陷,帮还是不帮,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他又看向崔颜,似是充满期待。
天子的眼神露出锋芒,“哦?”他又问道,“为何现在才呈上来?”
这话问得颇多非议,这也是天子给她机会,让她把话说明白,将自己摘出去。
那是密信,作为重要物证,是可以致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生死覆灭的,将这样一个能燃爆整个朝堂的火星子留在自己身上,要是被人反咬一口蓄意造假,她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她还是太年轻。
众臣喘了口气,似是得到了片刻生机。
姜孟禾对此再熟悉不过,当年他父亲也是如此,他的父亲和整个吴王府也因此不复存在。
他捏紧了酒樽,硌得手心生疼,遍布眼中的红,恍惚间成了白,富丽堂皇的维德殿成了人去楼空的吴王府,华贵的棺椁,身披孝衣的他。
身侧有一道锋芒一遍一遍刮着他,那双丹凤眼,眼尾飞扬,轻轻看了回去,举樽相敬,早没了方才的锥心之痛。
天子没再看他,又看向崔颜。
崔颜俯下身,说道:“陛下方才说给臣女一个恩赏。”
“你说。”天子斜斜靠在龙椅上,闲适地盯着她,如同一只盘旋在猎物头顶的老鹰。
崔颜起身,挥手将那密信丢进了炙烤羊肉的炭盆里,火苗乍起,几息之间就燃尽了。
“望陛下宽恕臣女。”
噼啪一声,一块银碳,烧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