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传旨官是在乡晨宫宣读了天子的圣旨,还派人送来了许多补品和珍稀药材,又加了一道口谕:天后失仪,以致卿微恙,朕心忧惧,已严厉申饬。剿匪一事今着兵部整饬粮械,以待卿塞责报德。
一句微恙,就此揭过。
傍晚太子来看崔颜,也被太后一句话——太子有伤在身不宜忧思过度,给挡了回去,太子倒也并未执着。
姜孟禾抱走崔颜穿越整座宫城这件事,天后早就派人当成艳闻说给他听了,他有一股邪火想要发泄,又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吃了太后的闭门羹,反倒想明白了一些事。
这对亲祖孙与崔颜才是亲上加亲,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他顺手捏碎了缠到手上的飞蛾,冷酷地瞧了一眼眼前的花草。
要想将一棵漂亮的紫藤移栽到自己的院子,就得斩掉它的藤蔓,掐断它的花苞,让它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攀爬去骄傲。他若是想得到崔颜,也是同样的道理,终有一日他要看到崔颜在他的身下苟延残喘摇尾乞怜。
乡晨宫内,太后在崔颜居住的偏殿摆了晚膳。
“你父亲虽为戍边大将,但你到底是闺阁女子,他还真让你去剿匪,真是闻所未闻。”她正与崔颜在小榻上用膳,“你先在我这里养几天,别管他们。”
崔颜一天就只进了些汤水,直到傍晚才吃上一顿正经饭,精气神恢复过来,用饭也香了许多,吃饱喝足,安慰太后道:“剿匪而已,孤山的匪能有多厉害?再说天子脚下,搬救兵也方便不是,姑婆就别担心了。”
“孤山有匪。”太后嗤笑,“孤山哪里来的匪?”
崔颜捧着汤碗,偷偷看她,不敢说出实情,让太后愈加担心。
太后伸手按住那汤碗,眼神不善,吓得崔颜赶忙坐正了身子,谦卑谛听,谁知太后道:“你都吃了多少了?别撑着积了食。”
到底没逼她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
崔颜甚是乖巧听话,立刻就放下了汤碗,抿了抿唇,问道:“姑婆知道柳府的吴嬷嬷吗?”她与徽伯侯决裂多年,自然不清楚柳府的人和事,正好可以问问太后。
柳太后想了想,似是记不得有这样一号人,崔颜又道:“我上回去柳府见长缨表妹,偶然遇见这个嬷嬷,她说是我娘的陪嫁嬷嬷,我娘离开玉京之前寻了个由头将她遣回了柳府,她好像知道我娘的一些事。”
“哦,是有这么个人。”太后经这么一提,想了起来,“不过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知道的你父亲也知道,你真想知道什么问你父亲就是,何必听旁人的三言两语。”
“姑婆说的也对。”崔颜便将此事按下不表,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旁的。
秋分时节已过,连着这几日却十分炎热。
徽伯侯府没有了从前的辉煌,也不如从前奢华,如今人丁不旺,空有几个大院子。热了几天,各院内的房屋都大敞着门,节省些冰鉴开支。
唯独柳长缨的院子,门窗紧闭了好几日,让人起疑。
果然她的丫鬟鬼鬼祟祟的,贴墙穿过水廊,混进丫鬟堆里摸进了主院,来找徽伯侯柳承显。
“不好了侯爷,公子把小姐关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放小姐出来,关了好几天了。”
柳承显认得这丫鬟,问道:“这是为何?”
那丫鬟道:“好像是小姐要去宫里看望崔家的表小姐,公子不让。”
柳承显刚从衙门里回来,小厮帮他脱了长靴,给他换了一双软底的布鞋,他道:“去把他和长缨都请过来。”耗了一天,疲乏得狠,但事关崔颜,他揉了揉脖子,又打起了精神。
一盏茶还没吃到口,外头柳玉龙又吵嚷起来,快步进来,也不管读书人的仪态了,说道:“祖父,长缨那丫头跑了!”
柳承显暗自一喜,面上未显,押下半盏茶,说道:“她若是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柳玉龙急得直跳脚,“祖父,还是先派人去将她找回来吧,若是真让她去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柳家与崔家沆瀣一气呢。”任谁都知道她现在去找崔颜,是为了剿匪的事,襄国重文轻武,更何况她是姑娘家,怎么能做那些粗鄙的事,让外人知道了,只会说他们柳家没教好,失了体面尊严。
柳承显放下茶盏,砰的一声,“言过则立显,行逾则道乖。”他瞪着双眼,“从前我们不是不与崔家来往,是不与任何一家来往。柳家不沾是非,才能延续至今。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他语调高亢,语速却不快,字字铿锵,让人更加信服。
柳玉龙拱手垂目称“是”,总算冷静下来。
“长缨与你不同,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去吧。”柳承显打发了他。
和柳长缨想的不一样,剿匪的军队并非威风凛凛,肃穆庄严,大张旗鼓地出城,而是分批便装混出城,崔颜命他们不得露出身份,等到了孤山脚下才恢复戎装,一起登山。
“柳表妹你还是回去吧,”崔颜骑在马上,对骑在另一匹马上的柳长缨说,“你这蹩脚的样子,我真怕你摔下来。”
她只会舞剑,不会武功,更不会骑马。柳长缨再次说道:“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去剿匪。”她偷瞄崔颜一眼,生怕被她给敲晕了送回家。
“剿匪?你以为是砍瓜切菜啊?”崔颜本不想让柳长缨跟着,无奈她也看出来了,这表妹是偷跑出来的,送她回去,崔颜也没温柔到那个地步,“这件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怕呀?”柳长缨昂首挺胸,大言不惭,“我自小就不怕那些,你也别当我有多娇气啊,我小时候练字,数九寒天都笔不离手,连祖父都夸我志气不输男儿,就是没日没夜练舞,也没喊过一声苦累,只要是我自己选的,我决不放弃。”
崔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骑马的姿势,挥起马鞭,给了她的马屁股一鞭子,那马载着柳长缨飞奔而去,吓得她惊魂失措,喊叫连天。
她轻轻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娇小姐。”
毕竟是在行军中,即使崔颜知道此行她是来捡现成的,却也不能过于散漫。捡回柳长缨后,两人不再说笑,而山一旦寂静下来,就多了一份鬼气,尤其是到了晚上,只有他们这队二十几人的人马,就更让人不安起来。
这里树木参天,野蒿都有一人多高,他们走的路也都是樵夫趟出来的羊肠小道,枯枝烂草冷不丁地碰到身上都能让人吓一跳,很难不疑神疑鬼,又看不到半个人影,更叫人心里发慌。
“这山里真的有人吗?”柳长缨不禁发问,“怎么只有风声?”
她轻声细语地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牙齿在打架。
崔颜狡黠一笑,一本正经地问她:“像不像有人在哭?”
“少吓唬我了。”柳长缨拱了拱崔颜的手臂,环顾四周,蹙着眉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
崔颜笑了笑,径直往前走,将她留在了原地。
风一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又夹杂几声呜呜咽咽,吓得她打了个寒噤,抱着自己快步追了上去,“你别丢下我呀。”
一进山,崔颜带来的人就兵分几路散开了,搜寻了半天没见到半个盗匪,柳长缨也没见崔颜下令,不知他们是怎么互通讯息的。等她追上崔颜,跟着她就到了山中一片院落,崔颜坐到那棵歪脖子树下休息,掏出火折子生了一堆火,这鬼气森森的山里有了火光,才让人安心一些。她身后几间破茅屋看得更清楚了一些,柳长缨不敢独自进去,就只撑着脖子四处张望,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任谁也看不出这小院发生过什么,地上的血迹早就被大雨冲刷干净了,只有蚂蚁嗅到那甜腥味儿,一窝一窝地往这里爬。
柳长缨站在火堆旁,伸着脖子,看得眼睛都酸了,“这群盗匪是不是听说了朝廷要剿他们,被吓跑了?”她握着剑,还等着大展拳脚呢,“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到嘴的鸭子飞了。”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泄愤。她用了蛮力,那石子受力,到处乱飞,有一粒正朝崔颜的额头击去,崔颜不动声色地低头去捡柴,错开了体位。
柳长缨忙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崔颜摆摆手,让她坐下。
“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柳长缨这一路真是满肚子疑问,事事都奇怪,事事都不寻常。
崔颜:“急什么?”
柳长缨挨着她坐下,将剑放到一边,“那些盗匪跑了,躲个几日就会在各个山头又冒出来,像雨后春笋一样,斩杀不尽,为祸一方,你不担心吗?”
“将军,抓到人了。”来剿匪的士兵是兵部调集的,他们从前从属于哪支军队,崔颜对此一无所知,她也不问,听到有人喊,她略抬头看了过去,有两个士兵押着一个布衣打扮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士兵道,“还查到了几封没有燃尽的密信。”
那士兵递给崔颜,崔颜略扫了一眼,冷笑道:“好啊。”
“将此人好生看管。”她收好密信,站起身来,“孤山盗匪已灭,大家随我上山幸苦,定为大家报功请赏。”
此话一出,孤山剿匪就有了定论,崔颜骑上马,收拢队伍,就要下山。
柳长缨赶紧捡起剑,跨上马,跟了上去。
她道:“你们这是尸位素餐,冒功邀赏,要是圣上问起,我定当如实禀报。”
崔颜回看她一眼,笑道:“表妹以为这是谁的意思?”
柳长缨常年受兄长熏陶,对政事略知一二,朝中各方势利盘根错节,她还真说不好这是谁的意思,但显然崔颜的意思是说她是受人指使的。
“表姐你好糊涂啊!”柳长缨恨铁不成钢,“难得的机会,你怎么能与那些人为伍呢?是我看错了你。”
她调转马头,往离开玉京的方向奔走,崔颜催马跟了上去,她可不希望柳长缨跑了,柳家将这笔账算在她身上。
崔颜问道:“你跑什么?”
柳长缨快马加鞭,想摆脱崔颜,“既然你们都不愿意为民请命,我一个白身,我不怕,我去做。”
整支队伍都听见了她说的话,那些士兵训练有素,没有侧身去瞧她,但眼角的余光都在盯着她,那一点一点幽冷的光,凝聚在一起像一把利剑刺向她,让柳长缨又打了个寒噤,差点摔下马。
崔颜哪是她这个半吊子能甩开的,追了上去,倾身拽住了她的缰绳,控制了她坐下马匹,低低地说道:“人早就死光了。”
“怎么可能?”柳长缨被滞停,并不相信,到底压低了嗓门。
“我没功夫跟你这位千金大小姐胡闹。”崔颜将马横在她前面,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走,“你以为剿匪就是腥风血雨,草剃禽狝吗?”
柳长缨被诘问住,不知道剿匪难道还能不流血吗?
“虞瑛被掳的那晚,这伙盗匪就被她哥杀干净了。”崔颜看她眨着疑惑的大眼睛,继续说道,“你要是不信,不妨留在玉京等消息。”
剿匪大获全胜,天子定然是要嘉奖众人的,但她听说这伙盗匪背后有靠山,可能牵涉朝堂。
“那密信是?”柳长缨忽然问道,她不傻,反而很聪明,一点就透。
崔颜笑着说:“耐心等一等。”
崔颜牵着她的缰绳,又将她给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