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镇一直有着草木精灵现身于民间的传说,说是香草镇先祖们受了秀山精灵的恩惠,在这片瘴烟蛮雨的土地上扎根,安定下来。
先祖们终于得以于战火纷飞之秋苟延残喘,在这片恶土上繁衍生息。
勤劳的人民开山凿土,耕田而食,在高高低低的山垄上彻起砖瓦房。青灰的墙,乌黑的瓦,亲亲切切地挨着,又安安静静地立着,叫人一看便倍感亲切。
镇子的外围,有一小溪,顺着秀山向下,绕山环林,汇入河道。人若沿着小溪下去,许能碰见三两少男少女挑担取水,四目相对,光亮的眼睛轻轻眨眨,便像山间小鹿一样转眼间溜走了。
镇上的人们农忙之余也不忘恩人之惠,大大小小的寺庙神龛错落在镇上山上,香火不绝。细细直直的烟火气升呀升,镇外朝代更替,沧海桑田亦是不为知。
阿蛮和陶陶几个丫头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慢慢长大了的,她们日出而作,纺布制衣,夜里几个姑娘就支起小油灯,橙黄的小火苗燃起,不安分地跳动,纸糊窗外隐隐透出人影,是四五个姑娘围趴在床板上,小话声断断续续。晚风时时吹过,只为带走姑娘们的窃语和秘密。
这天刚好是迎神节,天还没亮,镇上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冒起袅袅炊烟,大家都早早地起床洗漱后,便掀锅烧火,热热闹闹地准备迎神宴。
人们来往于街头巷尾,柴火的香气也跟着四散开来,随着主人家一起忙碌。男人们占据在自己屋前锯木或是劈柴,媳妇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围裙,正三两聚起,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谈笑间,酒酿圆子、香酥炸丸、粉蒸排骨、白灼山鸡……各色佳肴已摆好在案,纷杂丰富的气味伴着锅碗哐当交织在一起,街道里嘈嘈杂杂,处处是欢快的笑语。
屋外的动静将一夜未眠的姑娘们吵醒,阿蛮在被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眯着眼看着镇上的女孩们急急忙忙起身忙活,她们要赶着将祈福用的五彩福袋完工。福袋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愿祈求,要求少女们用灵巧的双手捻线、搓绳,系结,编出祥瑞图案的彩袋,以此来祈求神明的庇佑。
陶陶一早就编好了,她走进屋里,女孩们正嘻嘻哈哈地闲谈,手里一边灵活迅速地勾着线,一看便是节前拖拖沓沓,待这时才急忙赶工。
陶陶头疼地看着女孩们一低头就是一整夜也没停过,着急忙慌应付出来的福袋,“哪有你们这般应付了事的,拿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姑娘们在百忙之中疲于应话,吵吵嚷嚷地让她出去煮茶来吃,一晚都没睡哪受得了。
正当女孩们照着陶陶的福袋硬编时,一旁的阿蛮闲闲地靠着床,细细地抿茶。陶陶也是奇了怪了,阿蛮可是欠下的作业最多的了,怎么这时还这般不紧不慢。阿蛮俏皮地对陶陶眨眨眼,悄悄地拉着她出了门。
刚走到拐角处,小蛮笑嘻嘻地摸出做好的彩袋。陶陶一看,那还有不明白的:歪歪扭扭、造型各异的袋子,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你是怎么贿赂他们的?”
“这还不简单,你知道咱们镇上那棵大枣树熟了吧。他们摘又摘不到,吃又吃不着,那可急得不得了。等我一出马,那他们不得抢着帮我干。”
镇上的拐枣熟了,深红的枣儿压弯了枝丫,可馋坏这群小朋友了。但树长得高,要用长长的钩子钩下来,这对小朋友来说也不是件易事。
于是,镇上高个的大姑娘,又愿意帮忙钩枣的阿蛮成了他们追捧的对象。在阿蛮家的院子里,十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抢着说话,阿蛮不得不和他们比谁更大声。被吵得实在受不了了,阿蛮揪着他们的小脸蛋就是一顿掐,“该安静了吧。”等到哄安静了,阿蛮又得一个一个手把手地教。
镇上半大的孩子们正是好玩的年纪,哪里坐的住,一会儿功夫就满院子飞跑。阿蛮开始后悔了,但也只得一个个揪回来重新做。
这帮小孩做一个丢一个,阿蛮又跟在他们后面一个一个地捡。好在人多力量大,才两天功夫就全部做好了。
瞧着阿蛮得意洋洋的小表情,“可真有你的……”陶陶隐隐有些无奈。
姑娘们怎么这么靠不住啊!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阿蛮拎着袋子来到阿爹屋里。她阿爹正和人安排着迎神事宜,扭头一看,阿蛮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阿蛮其实没跑多远,高挑的身影时隐时现地穿梭在竹林间,一转眼便来到胡同口。借着和阿嬢阿姐搭话,阿蛮第一个吃上了迎神食,热气腾腾的炸丸子香酥可口。
“臭丫头!就会这招锅边食!”
“哎哪有你先吃上的?第一口是要给神明的!”
在阿嬢的推搡下,阿蛮又快速塞了几口,便急急跑向山上的庙堂。
迎神节开始了,大姑娘们穿上了节日服饰,鱼贯入前殿摆桌椅碗筷,腰间的银饰叮当作响。
阿蛮匆匆赶到,只得站在最外围,耳上的铜铛晃动,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庙内,热气腾腾的吃食摆满了祭拜桌,大家围坐在一旁,只留正堂的五把黄花木椅,往下是更多的空木椅,那是留给神明的位置。
社鼓敲响,大家轮流上前,一叩二拜,将柱香稳稳地插在炉鼎上。阿蛮和其他小辈没有份,只能安静坐着,看着香一点点燃尽。
不知等了多久,阿蛮撅着嘴绕着腰上的红绳,绳上的叶片银饰被扯的叮叮作响。
正溜着号呢,隔壁的陶陶手突然扯了她的衣袖,“低头,神要来啦!”
阿蛮马上低头,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立着,等待着各路神仙妖怪入座,只案板的香炉上长香烟悠悠地吐着烟气,直直的细烟钻进房顶,一段烟灰掉下,也只有哒的一声回荡在整个殿厅。
无人不忐忑不安,陶陶头低得都快把脸埋进胸里了。阿蛮却是很想瞄一眼,她暗暗用余光扫了几眼坐在旁边的陶陶和春莲,预备着偷摸瞄上一眼,忽感一阵香风抚来,惊得她心虚地闭上眼,胸口砰砰直跳。
那风来的突然去的也快,等阿蛮想着细细闻时,只嗅到空气里弥漫的烧香味。阿蛮立刻跟着风向暗暗抬眼一瞄,香仍静静地烧着,黄花椅上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活动就显得非常轻松,随着香全部燃尽,殿内传来第一声银铃叮当,大家如梦初醒。人群慢慢开始活跃了起来,大人们喝酒唱歌,大声攀谈,好不快活。
而小辈们东拉西扯地打闹追逐,陶陶和春莲一边一个正要扯着阿蛮凑上人前跳舞。
阿蛮被拉扯着走上去,心里隐隐游过一丝怅然若失,又随着踢踢塔塔的舞步声游走。
山歌人们的双臂舒展地张开,又随着歌儿随意地摆动着、吆喝、嬉笑融进香醇的酒里,殿内乌黑的承重柱是孩子们追逐玩闹的玩具,也是一醉方休的挚友们的依靠。
节日持续了三天,也就是神明在凡间逗留三天,与民同乐,共享美事。
大家都在酒后迷迷糊糊,晕晕转转地倒地不起,仿佛抛下了平日里的琐碎事务,纵情投入美食歌舞里,恍在梦里,不知东方既白。
在这种愉悦奔放的节日氛围里,阿蛮陶陶和别的姑娘一起唱着劝酒歌儿,跟着人群一路劝酒。在热情似火地围攻下,人们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下,吃了酒后便一睡不起,不知何年是何月……
就是节后的几天,人们都还没从狂欢中醒来,香草镇的酒香甜醇厚,几碗下肚就得睡个几天几夜。
清晨的几缕阳光洒在阿蛮颤动的眼皮上,她慢慢悠悠地起身,撑了撑酥软的腰,觉里的美梦让她不觉微笑,走出屋门帮着阿娘收拾残局。
阿蛮家中只有她和阿娘,她阿爹在她小时候出门去打个水,可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回来。
她阿爹消失了。
小小的她跟着阿娘找啊找,找了很久很久。
可阿爹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岸边的两个水桶满满的装着水。
回来之后,阿娘变得沉默寡言,呆呆地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镇上的阿孃阿姐从四面八方赶来,声声宽慰不知道是否听进阿娘心里。镇上帮忙找人的阿叔们则坐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水烟。
坐了一天了,邻里渐渐散去,阿蛮轻轻走进娘,抚了抚她蜷起的肩,扶着她一步步走回屋里……
记忆中灰败的阿娘与身前的人影渐渐重合,阿蛮笑着走去,接过娘亲手里的笤帚。阿娘笑笑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已高出她一个头的阿蛮,心里止不住的欣慰。
阿蛮从早忙到晚,跟着已经清醒的其他镇民清扫镇子。有不少镇民还未醒来,仍沉浸在与神同饮的快乐中。
这可辛苦了阿蛮,从早上忙活到晌午,饿的头昏眼花。正要下山吃午饭时,忽闻到一缕极淡的香气,时有时无。
阿蛮都要疑心是自己饿昏头了,这香气分明是在殿内闻见的那股!
她心猛地一跳,强按捺住兴奋努力判断方向。但气味实在是太淡了,就像阿蛮在溪里抓过的泥鳅,出溜一下便闪走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会,实在是心有不甘,她直觉这其中定有猫腻。想了想,阿蛮决定往竹林深处走走。
穿梭在竹林间时,一路无风,阿蛮再也闻不到那阵让她抓心挠肺的香气。
她又在林子里绕了又绕,猫着腰在竹林里穿梭,可那一缕清香就似头上略过的鸟儿,一过便不见踪影。
阿蛮心想这或许是没缘分了,想着便慢了下来,正要原路返回吃饭着呢,起风了。
风带过竹叶莎莎作响,阿蛮身子倚靠在竹干上,静静地等着。忽然阿蛮轻轻倚着的身子直了起来,转身就往更深的林里跑。
要趁着这阵风停前找到它!
阿蛮跑跑停停,香气此时已经很浓郁了,可是目光所视都是竹子。阿蛮没有犹豫地往前走,心跳越跳越快,她隐隐感觉到前面有着什么正等待着她来发现。
终于,阿蛮在进入密林后,来到了一处水池旁。水池周围围满了极高大粗壮的竹子,直插云霄。
阿蛮微微喘着气,打量着四周,慢慢走进。水池深处种着株低低的睡莲,正值晌午,开得格外灿烂。
“那香味原是此花啊。”阿蛮失望的吹了口气,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慢慢绕着池子踱步。
“不枉我饿着肚子跑来见你,真漂亮。”
静静贴着水面的睡莲含着露水,蓝花瓣竖竖直直,一叶拖着一叶,精神抖擞。
阿蛮也静静地看着,陶醉地轻嗅着馥郁的花香,忽然一角白衣从余光闪过,阿蛮立刻站直,对着远处的密林喊:
“喂——你是谁呀!”
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似是一愣,又走得更远了。
离得太远了,阿蛮努力想要看清人,但是重重叠叠的竹子很好地隐去了身影。
阿蛮下意识的想去追,忽然脑中闪过春莲夜里给她们几个讲过的鬼故事,顿时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妈呀,都穿着白衣,在这深山老林里游荡……
阿蛮吓得心砰砰直跳,一时不太敢动,只望着白衣越来越远。
可是阿蛮的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犹豫片刻后,终究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她迈出步子,朝着白衣追去。
她真的只是好奇:这太阳都亮得刺眼,大中午的怎么会闹鬼?
她开始艰难地在遍地竹笋枝条的山里穿行,林子越钻越深,阳光穿过密叶投下地面的斑驳也越少,阿蛮不得不时刻关注脚下的山路。
可是那身白衣似乎越追越远,阿蛮再次抬头时就彻底消失了。阿蛮累得直喘,手搭在竹干上,一开始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
“还是头一回见着鬼反过来被追着跑的哈哈哈哈!”
正笑着呢,后背上忽然感觉被一支手指轻轻一点,阿蛮便失去意识,一只手伸出,轻轻接住了她。
等到清醒时她已经站在山下了,阿蛮头一阵阵的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还能搞偷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