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回头仰望秀山,绿意盎然的大山仍静静地立着,如往日一般沉稳、内敛,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慢慢收回视线,阿蛮转身回家。不知怎的,回去的石子路好似有些不一样了,阿蛮走得更稳更快,将那庇护族人多年的大山远远地抛在身后。
回到家中,阿蛮吃过午饭便疾步走去镇长家。
从镇西向东,一路上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沟通着各户人家的前院,廊下是细细流动的溪水。
阿蛮小跑着踏过走廊,经过各户人家家门口。近水人家多在屋前隔上一排围篱,用作围篱的细竹多作深绿色,清亮醒目。有的屋檐上挂着结绳干辣椒,门前晾晒有衣服和黄瓜。
日光下明亮的红花布裙随风飘扬,就如同走道上奔跑的少女背影一样明媚鲜活。
拐过几处弯后,便是陶陶一家的屋子。阿蛮像一阵风一样跑过前院,周身浮尘扬起。院前有棵桂花树,树影斑驳,风移影动,树下清凉舒爽。
“陶陶你在家吗?”和镇长打了声招呼,阿蛮噔噔上楼,直奔陶陶屋里。
陈旧的木桩构成了陶陶家的二楼,踏过木板,便会发出吱吱的细微声响。推开屋门,吱呀一声,日光下屋里流动着的浮尘散开。
陶陶正要午睡,手肘撑着床板,见着阿蛮,陶陶惊讶地望着她。
阿蛮直奔床边坐下,“你睡你的。”
陶陶便卧下,顺手拉了拉凉被,“大中午的来找我干嘛呢,你要也没事做,就来躺会吧。”
阿蛮坐着床炕晃着腿,一听这话,乐意了,嗖的一下脱鞋钻进陶陶的被窝里:“那我来陪你睡午觉!”
“快来快来~”陶陶立刻高兴地贴着她,两个大姑娘缩在一个被窝了,被子是昨天刚晒过的,阿蛮被阳光温暖的味道包裹了起来,舒服地缩缩脑袋哎叹。
两人一见着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躲在被窝里嘀嘀咕咕,从镇西说到镇东,从镇外的河道码头说到一路南下的苗岭河……
“陶陶哎,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出镇看看去?”阿蛮一聊到镇外的码头,眼睛里就都是装不完的向往。
“我听隔壁的大哥说,在镇外留有余地设了码头,泊着大大小小的蓬船,运的都是些桐油和外面的杂货!我真想去瞧瞧!”
“你要站在船头,准得被浪给掀翻。”陶陶揶揄道,比起一心想着到镇子外面闯荡的阿蛮,她更满足于镇子的安宁和平。
她掖了掖被子,诉说着今天遇到的事:“哎,你知道吗,住镇东的牛阿哥今天找回来了!”
“哎?他去哪儿了让人找那么久。”
“哈哈,他跟人喝酒喝到后山里了,人家倒是出来了,他是手捏着个碗,在竹林里睡了两天哈哈哈哈……”
阿蛮闭着眼听着陶陶嘴巴一刻不停地说的话,突然眼一睁,诧异地问:“他在后山里待了两天?”
陶陶努努嘴:“是呀,夜里竹林湿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着凉……”
“他也是好福气,能让我们陶陶这样关心呢。”阿蛮笑嘻嘻地堵住她的话。
“好你个死丫头!敢打趣我,看我不掐死你!”陶陶就手掐着阿蛮的胳膊,二人嘻嘻哈哈地打闹在一起。
玩累了,陶陶就靠着阿蛮的肩,两人并排躺着。阿蛮看了眼陶陶,思索了片刻问道:“哎,你说待了两天,那牛阿哥有没有在后山遇到什么呢?”
“就他酩酊大醉那样,出来都得人扛着,哪能知道啥呀。”
阿蛮想了想,犹豫地开了口:“陶陶,你说这后山里会不会有鬼阿?”
“啧,别瞎说,后山里待着的是山神!”阿蛮于是不说话了,眼睛轻合,长长的睫毛掩着秀眸。
两人一睡便睡到晚饭时候,陶陶阿娘将人晃醒吃饭。阿蛮笑笑地拒绝了陶陶一家的挽留,连忙跑回家中和阿娘一起吃饭。
饭桌上,阿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彩袋,鼓鼓囊囊的,就塞进阿蛮腰间:“妞妞,今年的福袋可要收好喽。”
香草镇每年都要去寺庙接受神明的祝福,将今年的好运装进这小小的袋子了。
阿蛮把福袋仔细挂在腰带上,和阿娘说说笑笑地吃完晚饭。
夜渐渐深了,等到最后一抹粉的晚霞也慢慢褪去,街道上追逐打闹、笑谈的纷杂声也低了下去,人们要回家睡觉啦。
春莲放下支着窗的木条,陶陶挑掉油灯的一根灯草,几个姑娘们聚在屋里要来讲故事啦。
刚一坐下,春莲环顾四周,发现阿蛮还没来:“怎的今天阿蛮来得这样迟?”
陶陶又期待又忐忑地等着听鬼故事,闻言说道:“阿蛮今天不来啦,她家里有别的事要忙。”
春莲这才举着小灯酝酿情绪,昏暗的橙光打在她白净的小脸上,有种莫名的诡异。陶陶和其她姑娘紧紧地挨着,听得直叫唤。
没有阿蛮在旁,真的很害怕呀!
另一边,阿蛮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头枕着两只胳膊,正静静思索着,手里紧抓着阿娘给的福袋。待到镇里人大多入睡,阿蛮轻轻起身,提起阿爹打给她的长剑,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夜里镇上静悄悄的,阿蛮提着小油灯,轻车熟路地走入大山。
顺着山路向上,山道渐渐变窄。山里湿气很重,走了一路阿蛮身上的衣裳就打湿了大半。再加上着阵阵山风,阿蛮被冷得冷得直发抖,仿佛有什么在驱赶着阿蛮,让她知难而退。
可阿蛮哪是那么容易被吓退的,不知山除了祭祀祈福外,很少有人走入,阿蛮也是这才发现深山里还有一处水池。
阿蛮打算的是,鬼怪定是中午时不好现身,那我夜里来的话,不就更有可能遇到了!
想到着,阿蛮一身热血涌起,身子也不再发冷,大步向前,她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凭着白天的记忆,阿蛮摸摸爬爬地来到了深处,远远就看见那处幽静的水池。
阿蛮慢慢走上前,池子里的睡莲到了晚上花瓣已经闭合,悠悠的沁香钻进鼻子,阿蛮略有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环顾四周,阿蛮一手举灯,掏出降鬼的短剑紧紧握着。可等了又等,这林子里除了妖风呼呼地刮得脸疼之外,什么也没发生。
阿蛮等得都不耐烦了,开始绕着池子走。夜里的池水更加静寂黑沉,阿蛮盯了一会,突然一挑长剑,对着池面劈去,剑锋击得水花迸溅,剑气寒气逼人,险些要划破莲叶。
“是人是鬼还不快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莲叶上似是隐约现出一道白色人影。阿蛮骇得连连后退,仔细打量着,突然眼睛一睁大,视线就再也没有从人脸上下来。
那人生的高,立如芝兰玉树,洁白衣物薄薄搭在肩上,衬得人像那将要飞升的仙子。阿蛮一时没有动弹,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透着些许恼怒。
“你可满意了?”
……
深夜,丛林密布的不知山里昏暗潮湿,林子深处,有两个人影正静静地立着。
“所以,你真是妖精啊?”
“…… 信不信随你。”
“哎不不不,我信我信!就凭仙子这玉树临风之姿,定是那话本里惩恶扬善的精灵哩!都是误会一场,还望仙子见谅。”
很显然,这个马屁拍到了马腿,阿蛮眼看着芝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想着要怎么补救时,芝瑜只是轻垂下眼。
阿蛮眼看着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半晌才开口:“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大底我的身份特殊,今日之事,还望姑娘切莫对外伸张。”
“哎呀好说,一定一定。”
那青年见阿蛮点头,便不再多说,转头就望林子里走去。阿蛮见状,也轻轻跟了过去。
芝瑜一听身后的动静,眉头一皱,转身看向阿蛮:“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阿蛮笑眯眯地抬头看着他,“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许清宁,你呢?”
“你不需要知道。”
“哎,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阿蛮眉梢一抬,张口就来,“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礼尚往来,你也得告诉我才是。你现在在人间,应当是要讲我们人的礼节才是嘛。”
芝瑜用那乌亮的眼睛盯着阿蛮,看得阿蛮都快撑不下去了,才犹豫地开口:“……芝瑜。”
这下阿蛮才敢断定这真是妖,这么好糊弄,立刻兴奋地凑上去,将自己的一脑袋问题抛出去:“芝瑜!你怎么会待在这里呀?你也是来参加迎神节的吗?没有跟着其他妖怪回去吗?你……”
“你话太多了。”芝瑜淡淡地撇了她一眼,阿蛮立刻识趣地住嘴,“那个,我就最后一个问题了……”芝瑜低头看她,阿蛮眼睛亮晶晶的,“我之后还能来找你吗!”
……
阿蛮话音刚落,芝瑜立刻就从眼前消失不见了。但是身上的暗香没有带走 ,恬淡的香气流动在阿蛮鼻间,她怀疑芝瑜在袖子里藏了池子里的睡莲,身上那么香。
阿蛮环绕四周找了又找,“喂——芝瑜你哪去啦?”没再看见芝瑜的身影,芝瑜撂下她跑了。知道他这回不会再出来了,阿蛮不爽地用剑搅了搅池水,鼓着腮帮子回去了。
芝瑜闭着眼养神,听着阿蛮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疲惫地叹了口气。
阿蛮有一点说得不对,他不是什么惩恶扬善的善良妖精。那个本该前来凡间的妖精深陷迷香阵的幻境之中,但芝瑜别无选择,人间有他定要找寻之物。
躲过所有妖怪藏身于此,没想到百密一疏,竟让一个人类少女所察觉。
芝瑜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能看见他,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他的妖力正在慢慢地消失。
他能感知得到周身环绕着的妖力,可是却无法聚拢收回,连离开本体远点都做不到,只得像只孤魂野鬼一般在此处徘徊。
夜晚的月皎洁明亮,深山里立着人,抬头孤独地望向月亮。淡淡的月光披在身上,如同拢上一层薄薄的纱衣。
他得尽快在妖力散尽前想办法出镇。
等阿蛮回到家,阿娘还在屋里熟睡。阿蛮轻轻溜回房间,若是被阿娘发现自己大半夜还出门,准要被揪掉耳朵。一躲进软软的被窝,这一晚的惊心动魄就消散了大半。
阿蛮头埋进被窝里,不知想到什么,激动地蹬了蹬被子,辗转反侧,兴奋地睡不着。
原来妖怪长这样!他怎么在这呢?
今晚的奇遇让阿蛮兴奋不已,她还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只想立刻去把芝瑜揪出来问个明白。
实在是睡不着了,阿蛮果断一掀凉被,蹬地下床,摸黑来到木窗前。一开窗,映入眼的就是卧在连绵不绝的山峦上的硕大月亮。
夏天夜晚的微风徐徐地吹来,阿蛮的发丝微微浮动。无数个夜晚,都是微风绿树和高山相伴左右,见证着阿蛮从小姑娘慢慢长成高挑少女。在风日里养着,阿蛮如同别的姑娘一样,皮肤变得黑黑的,大山环绕,触目皆是绿水青山,因而眸子清明乌亮。
此时,这双美丽的眼睛正望着山上的大月亮,看着看着,眼皮便越来越沉,阿蛮在窗边渐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