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尸袋正要搬出去,袁枭脚步动了,却听门外及时而来的敲门声。
是元曲:“长公子,我回来了。”
男当家看向了这屋里唯一的长公子,眼神不善。
宿宜没说话,只听元曲又道:“你让我买的棠梨酥没买到,掌柜的说这糕点只能早晨才有,且要早早去排队才能买到。”
男当家笑起来:“长公子刚回来怕是不知道,这棠梨酥可清高呢,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硬是让这每日的限量给哄抬了上去,其实没什么好吃的。”
宿宜没答话,男当家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在场的人全部愣住了,祁温纶更是脸色煞白。
站在元曲身后的,正是平西王嫡长子祁非池,名副其实的世子爷。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唯有祁温纶吓瘫在了原地。
祁非池性格冷淡,却很谦逊,他作揖向众人见礼,尤其强调一句:“久闻宿长公子大名,不如一见。”
宿宜温润一笑:“世子过誉了。”
祁非池扫过脚边裹尸袋,冷声道:“打开。”
武夫犹豫着看向男当家的脸色,男当家知道这事不再好办,当即走到祁非池面前,躬身道:“世子爷安好,小人是这醉红楼的东家……”
话没说完,祁非池垂眸,如视蝼蚁:“在我面前,你敢自称东家?”
男当家当即下跪:“小人不敢,小人说错话了!”
祁非池看一眼裹尸袋,武夫连忙打开来,露出一张青涩的少年面庞。
祁非池转身:“去京兆尹。祁温纶,带着你所有罪证,少一样,不需京兆尹出手,本世子当街将你乱棍打死。”
众人纷纷出门,祁非池站在过道斜对面,像是在等谁。
宿雅今日见了太多大场面,绕过裹尸袋时,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到尸体上,宿鸣天生慢半拍,反应过来时,要搀扶已经来不及。
祁非池也没看懂宿鸣为什么不扶?
他攥着拳,伸出优越的长胳膊,将宿雅扶正,宿雅面色绯红,低声道谢之后就赶上了前方的宿瞬。
宿鸣懊恼地跟上宿雅,挨了宿雅一记拳头。
宿宜向祁非池作揖:“宿鸣自幼时落水染了重疾,病好之后人就木讷了许多,世子莫要见怪。”
原来如此,祁非池摆摆手:“无妨,小妹稚龄,今日又受了惊吓,晚上回去该做噩梦了。”
宿宜含笑,十四岁,明年也该议亲了,应当不算稚龄了吧。
插曲过去,祁非池便问了正题:“你为何着下人去请我,又为何知道我一定会来?”
宿宜笑容纯净:“祁温纶欺人太甚,若是欺到他人头上我可以不管,但他既然欺负到我弟弟头上,我便咽不下这口气。
“可这醉红楼的幕后之人实在神秘,这男当家见了袁枭、见了我,皆是一副不敬之态,我早知自己料理不来,便只能请世子爷为我做主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宿宜再作揖,谦谦君子之态,实在得体。
可祁非池却冷笑:“你倒是诚实,毫不隐瞒你拿我做刀。”
“殿下误会我了……”
祁非池已然转身走了。
出了醉红楼,袁枭便从身后贴上了宿宜的背:“长公子,你弟弟踹了我一脚,你还没消气,要不然你再踹我几脚,踹到你满意为止……”
宿宜越走越快,他现在不想处理与袁枭的私仇,可这人却偏要缠着他。
包括今日酒宴,袁枭与那四人在一起,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有预感,袁枭是个不善的变数。
比如,方才若不是袁枭发现小厮藏了利器从而阻拦,那匕首原本应该捅进祁温纶的肚肠才对,说不定那小厮根本不用死。
宿宜停步,袁枭撞了上来,他撞得力度不轻,宿宜却纹丝不动,看来这人的底盘功夫也很扎实。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如别去了。”
袁枭抱胸:“我不去,你就原谅我吗?”
宿宜眯眼,与这人,他好像也没有别的谈判条件了。
“对,你不去,我们就了了私仇。”
袁枭勾唇挑眉:“这么不想让我去,那我偏要去,我袁某从不怕结私仇。”
说着,他甚至脚步轻快地走在了宿宜前面。
宿宜生气的时候,总是习惯先笑一下。
袁枭走远之后,元曲附耳过来,轻声说了些什么,宿宜神色波澜不惊。
眼前,祁温纶的仆从离开了,袁枭的仆从远远地跟了上去。
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他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伴着踩雪声远去,随后又重复响起。
一行人不觉加快了脚步,靴子踩在白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宿雅的汤婆子已经不怎么暖和了,但还是将它递给了大哥,宿宜接过,笑意融融:“谢谢小妹。”
袁枭回头,碰巧见着这场面,宿宜在面色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是过之而无不及的白色。
那日之后,他向胡大夫打听过他的情况,据说寒气伤了根本,往后要好生将养了。
暖室里坐着还不觉得与常人有异,到了室外一见寒,便看出了他体弱的本质,那苍白病态的脸,浑然不像个活人。
袁枭慢了几步,走在了宿宜身侧,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干热的手探入了宿宜的广袖,摸了摸他的汤婆子,果然不热了,又握住他的手:“我体热,我给你暖手,还能给你暖身呢,长公子消消气。”
宿宜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袁枭,前面走着的,后面跟着的,全部停下来看着他们亲昵的拉扯。
祁非池蹙眉:“袁二,你收敛些,有伤风化。”
广袖里,宿宜越挣扎,袁枭握得越紧。
宿宜维持不住笑脸,僵硬道:“世子说笑了,袁二公子哪里知道什么风化?”
这番较劲,袁枭私心里只是想叫宿宜知道,他袁枭的力气不输他。
袁枭勾唇笑:“好了,我松手就是,平白让人看了咱俩的笑话。”
袁枭收回手,抬眼却撞上了宿瞬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他别过眼,揉了揉胸口,感觉喉头又有些甜。
先前就有人通知了京兆尹齐大人,世子等人到达时,公堂已然准备就绪。
各家贵公子往堂前一站,齐大人只觉得自己头疼。
自他上任以来,京都大大小小的案件,全部由他处理。
刑部与大理寺清高得很,拿着国家大事打掩护,整得好像他京兆尹如果不料理民事就是吃了朝廷白饭一样。
如今,不仅平民百姓要他断案,甚至连平西王世子都找上了他,还强迫他半夜升堂。
“堂下有何冤情,速速陈来。”
老妪眼神语气中满是愤恨,指着祁温纶一边陈情一边痛骂。
沈氏平静地将自己的女儿如何被强抢,地上那具尸体的妹妹如何被祁温纶逼良为娼,细细说来,语气虽平稳,可却让人读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哀。
两位说完,轮到祁温纶辩解。
公堂之上,他却更加磊落了,仿佛自信于自己绝对不会被定罪。
他说:“刁民陷害,有本事把证据拿出来。沈氏,当日你女儿就与我对簿公堂过,那日能作证的人很多,齐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齐大人点头:“我记得清楚,沈氏丈夫亲口说的,是他自愿卖女为妾。”
惊堂木一拍,老妪身躯抖了一下,齐大人道:“沈氏,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氏从容地掏出了一方血书,那是用粗糙的中衣料子写成的血字,左下角按有手印。
“这是我丈夫自缢之前留下的遗书,其中字字泣血,说的无不是祁温纶如何以身家性命逼迫他在公堂之上说假话。”
血书陈上公堂,齐大人看了之后,面色凝重,质问祁温纶:“铁证如山,祁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祁温纶作揖:“若是真如此,那祁某无话可说,但问沈氏,你丈夫是何时自缢而亡?”
沈氏默了一瞬,才道:“昨晚。”
祁温纶冷笑:“死的真巧啊,你和这老妪商量好的吧,为的就是今日诬陷于我,你丈夫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我要求刑部仵作检验。”
沈氏面庞如无波古潭,淡淡道:“你作奸犯科,却如此高高在上大义凛然,就不怕遭报应。”
祁温纶却笑了:“我的报应还未知,只是你冤枉好人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齐大人请人送信去找仵作验尸,就在此时,祁温纶的侍从回来了,袁枭的侍从慢一步也回来了。
公子们都落座,吃上了茶水糕点,只等仵作送信回来。
两刻钟后,仵作回来了。
“沈氏的丈夫生前醉酒,无法判断是自缢还是被人趁醉悬梁。”仵作说完,众人沉默,然而他话锋一转,“但是,臣在沈家发现了两锭来历不明的银子。”
仵作说着,将银子掏了出来,崭新的,一锭足有十两。
沈氏惊讶:“这不是我家的!”
齐大人的下属接着上报:“回大人,臣在另外两名报案人家里发现了同样的银两。”
齐大人了然:“看来这是有人收买你们诬陷祁公子。给你们一个机会,主动说出幕后黑手,本官可以从轻发落。”
老妪痛哭流涕,只剩下对祁温纶的诅咒不绝于耳。
沈氏痛骂:“你个狗官,看似公正,实则就是向着祁温纶,你吃着百姓的俸禄,却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总有一天你的下场会比祁温纶惨千倍百倍!”
齐大人猛地拍下惊堂木,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来人,上刑!直到交代出幕后黑手为止!”
祁非池皱眉,还未定罪,怎能上刑?
正要阻拦,只听门外忽来一阵风,一个高大的男人裹着寒风入室,身后的府兵连滚带爬:“齐……齐大人,大理寺卿来了。”
不用他说,众人都看到,并立马起身行礼。
袁枭震惊,大理寺卿怎么会过来?
他侧目看向宿宜,只见此人刚放下热茶,才准备起身。
大理寺卿阙良逸代替齐大人坐在了主位,他沉声:“涉及王府男丁,这是大事,本官亲自来审,堂下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