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说的那个餐馆离校区很近,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餐馆是自建房,灰色石灰墙上爬满了翠绿的常春藤,一楼两面大开,铺面不大,老板是位四五十岁的阿姨,正和个小工在忙活,里头亮着灯,几乎坐满了客人。
王叔要先去街道对面的小卖部买烟,幸以便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等,接着她就隐约听见一旁的小巷里传出男人刻意压低的谩骂声。
“宋恩你他妈最好不要给老子蹬鼻子上脸,那年你是怎么跪在老子身下求着让我哥饶宋宸一命的下贱样你难道忘了?”
男人骂的很脏不堪入耳,幸以事不关己的坐着,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背对着这场暴行,置身事外的与其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横在中间的,是一条青石板路,行色匆匆的行人;晚高峰此起彼伏的鸣笛映衬着她的缄默,但巷里传出的细微的动静像丝线逐渐缠住了她,如同流水沿着缝隙渗过密不透风的壁垒。
变本加厉的施暴与自己母亲的脸,那个在外永远光鲜亮丽的强势女人的脸,共同浇铸成一把沉重的铁锤,有力地砸向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振聋发聩,她意识到自己想做些什么。
一只流浪猫从矮墙上跳进了巷子里,幸以的目光随着它一齐到了巷口,停住。她想了想,随即给那只黑猫编了个名字,装成猫的主人清清嗓子抬脚跟了过去:“火炭回来!不要乱跑!”
等到巷口的时候,如她料想中一样,打人的男人早不见了身影。逼仄潮湿的巷子,药盒散落一地,巷尾只瑟缩着一个穿着蓝黑校服的女生,是刚才路过那所学校的高中生。而这是她的意料之外,受害者只是一个和她同龄的学生。
看到有人来,宋恩艰难的扶着墙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每动一次都要在原地缓很久。待自己逐渐适应了疼痛想弯腰去够地上的药盒,但注意到这一动作暴露出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又立马将手缩回去,往下拉低了袖子,有些窘迫的撑着墙站在原地。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巷口的路灯很昏暗,幸以背对着光,似乎要往后来。
宋恩紧盯着巷口那个单薄的身影,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几乎要击溃她摇摇欲坠的自尊,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尖叫着让自己快走。宋恩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她的手死命扣住墙缝,现在走一旁的小路离开还来得及。
心下一横正要离开时,她望了眼地上的药盒,终归没能迈出第一步。
给奶奶买的药在她被拽进巷子的时候掉了,她一直没能去捡。再看幸以,她止步于巷口,只是弯腰将附近散落的药盒捡好放进袋子里,接着转身往后退了几步,留给宋恩喘息的空间,然后将药袋放在巷口转身离开了。
巷外王叔买完烟回来,热络的和迎出来的餐馆老板娘寒暄,见幸以过来便介绍起她来。
幸以叫过人,老板娘热情的笑着应她:“原来是幸夫人的女儿,怪不得模样这样好,小姑娘看着跟我家的那个小子差不多大。”
正说着,老板娘突然往后看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张扬!臭小子搁那拉着恩恩说些什么呢,赶紧过来,你王叔来了!”
幸以回头,就见个高挑的男生急头白脸的拉着巷子里那个女生问些什么,看起来很是担心,反倒是女生一脸平静,示意他声音小些。
王叔抬高音量熟络的打趣张扬整天没个正形,是不是又惹宋恩生气。
“王叔此言差矣!我没心没肺哪比得过您老人家,怎么都这么久了才舍得带您女儿过来,不知道的以为您把妹妹当宝贝藏着呢。”张扬边说着,边嬉皮笑脸走过来,宋恩跟在他身后,朝王叔问好。
等走近了看清幸以的模样,张扬眼睛腾的直了,被宋恩掐了一把,才忙说:“怪不得要藏着,妹妹长得跟天仙似的,要我我也藏。”
话音刚落就被自己的老母亲赏了记暴栗,疼的他龇牙咧嘴,惹得众人哄笑。
“臭小子说话没大没小的,这不是你王叔的女儿,这是你幸阿姨家的,再说了,人家幸以比你大几个月,你得管人家叫姐姐!”老板娘抱歉的冲幸以笑笑,叫她不要介意,随后又的拉过宋恩恳挚的说:“恩恩,这是幸以。幸以这次估摸着要呆到你们高考完以后,住的地方离镇上远,没事就去多找她玩。你和幸以都是女孩子,幸以又是第一次来,两个女生互相帮衬着点,好有个照应。”
宋恩乖巧的一一应下来。不久前被人抓乱的马尾披散下来,发梢搭在瘦弱的肩膀上,清秀的脸上朝幸以扬起一抹友好的微笑,露出脸颊两侧浅浅的梨涡。如果仔细看的话,此时的宋恩脸颊还有些红肿,但整个人的状态和刚才幸以在巷子里看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即便如此,幸以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宋恩不自然的小动作,紧攥着塑料袋的手暴露了她的不安。幸以心下了然,自然的冲宋恩浅浅一笑。
幸以生得清冷,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哪怕她脸上挂着笑,依旧会让人望而却步。宋恩心里估摸着幸以看起来不会是个爱管闲事的,但心里还是隐隐的有些担心,可在对上幸以的眼睛后,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幸以的眼神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出于礼貌。也就是说,她在告诉宋恩,她并不关心刚才在小巷的一幕,自然也不会再提。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烦冗的安慰,幸以此时恰到好处的疏离正是宋恩想要的。想到幸以刚才帮了自己,不由得对她少了些戒备,松了一口气。
“那还用说,既然是幸阿姨的女儿那自然都是一家人。只可惜我家开的是餐馆儿,真是便宜阿晏那小子了,得委屈你在阿晏家客栈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阿晏那小子人不坏,就是脾气怪,要是他敢欺负你,幸以妹...幸以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张扬生得很高,幸以要稍微仰着点头才能跟他对视,但却没有压迫感,反倒是觉得自己这下真多了个咋咋呼呼的弟弟,很是亲切。
“哎哟喂,不得了,人民翻身把歌唱,霸气外露。这话我可得好好记下来替你传话,好提醒小晏留个心眼。”宋恩看着文文静静,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想不到怼起张扬来毫不含糊,张扬听罢嘿嘿一笑,没还嘴。
“等会儿阿晏他们就过来了,我看王叔和幸以还没吃饭的话干脆就跟我们坐一桌呗,人多热闹,也让大伙认认幸以,反正之后大家都要在一块儿玩嘛!”他倒也真无愧他这个名字,“张扬”,说起话来跟点了火的炮弹似的噼里啪啦直响,跟他的母亲一样开朗又热情。
开心归开心,幸以本想推辞张扬的提议,倒不是不想去,实在是因为太久没和同龄人接触过,这一下子要让她见那么多人,她内心竟有些紧张。不过不等她开口,张扬和宋恩接下来的话就让她默许了。
张扬说,“王叔你放心,我们会替你照顾好她。”宋恩点头附和。
虽然两个人可能只是客套一下,但幸以心底却徒然生出十分的安全感,这样的话从张扬和宋恩嘴里说出来,她意外的不排斥,哪怕他们认识不过几分钟而已。
张扬妈妈说其他人已经到店,让宋恩和幸以先上去,叫张扬帮手,王叔忙打圆场说幸以有些怕生,让张扬带着女孩们先上去,自己留下来帮忙。
三人刚上了二楼,幸以就看见楼道里卫生间的指示牌,便说要去上个厕所,让张扬和宋恩先走。宋恩告诉幸以包间号码是303,又嘱咐了几句便和张扬先进去了。
二楼的廊灯坏了,越往里越黑。等幸以拐了个弯,这条略显阴森的走廊就只有从玻璃窗外折射进来的街灯光线,很是昏暗。
这里窗子大开着,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夜风裹着湿冷的潮意,吹过沙沙作响的梧桐,徐徐送进来。她将碎发捋到耳后抬眼望过去,冷不丁被不远处阴影里的一个黑色人影吓得惊叫出声。
见幸以像只受惊的小猫浑身防备的样子很是可爱,谢晏便笑了:“抱歉,吓到你了。”
幸以脸皮薄,以为他在嘲笑她失态的样子,心里有些羞恼,于是皱了皱眉,冷冷道:“没事。”
厕所指示牌是朝里指的,谢晏所在的方向是必经之路,又是个男女通用的独间。安全起见,幸以本想等那人走了再过去,但看起来黑影是个没眼力见的主,还自顾自站在窗口抽烟,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
可自己又确实有些急,人生地不熟的也来不及再找厕所,只好抱着“他应该马上就会走了”的这个想法无奈抬脚走了过去。
“是去厕所吗?”刚走几步,她听见那人开口问她。
幸以没理他,觉得这人讨厌得很。
谢晏哪里知道幸以的心思,心想这姑娘还挺有脾气。他本来是想提醒她厕所门坏了就走的,但见幸以故意无视他,他反而来了兴致想逗逗她,于是捻灭了烟故意朝她的方向走了过去。
幸以倏地见那人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猛的僵直了身体,心中瞬间警铃大作,慌忙转身就要走。
结果刚走出几步,后面的人头都没回就直直越过了她,速度很快,幸以连他的背影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就瞬间消失在拐角处。幸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错愕的愣在原地。
缓过神来后,幸以惊魂未定的松了口气,想到那人是故意使坏吓唬自己,暗骂了句“混蛋”。
上完厕所回到走廊,幸以就听见从303室传来笑声,一堆男人在里头嬉笑怒骂,越靠近声音越清晰。
有人调侃说:“王叔,你咋不劝劝幸阿姨换个住处,去阿晏家的客栈当心这小子欺负小姑娘。”
“就是,阿晏那是出了名的脾气怪,真要犟起来那肯定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王叔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幸家的人可不是吃素的,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屋内哄堂大笑,幸以站在门口,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阿晏”这个名字了。而每每和这个名字绑定的,不外乎“脾气怪”这三个字。
“脾气怪”,幸以对它并不陌生,“幸以”这两个字也常和它成双成对在别人嘴里被提起。在她个人情况中,这种场景一般发生在她说“不”,在她面对外界的声音坚决维护、遵循自己的意愿时,他们就会高高在上的说一句:“真是没见过脾气这么怪的孩子。”,接着给她打上一个“无药可救”的标签。
幸以并不清楚别人怎样定义这三个字,但在她这里,这是永远忠于自己,不愿被驯化的表现。这样想着,心底竟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阿晏”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共鸣感。
当然,这种共鸣感也许只是她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屋内传来宋恩的声音,似乎是她担心自己正要出来找自己,幸以收回思绪,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