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划破了祝蔻的皮肤,林间寂静无声,只有祝蔻的呜咽。
她在没过小腿的野草间疯狂地奔跑,哭嚎着,像一只被猎人追捕到精疲力竭的野兽。
她的裙边早已被划得稀烂,乌黑卷曲的头发上挂满蜘蛛网和草籽。那些到了春天还未落下的枯叶划过她的面颊。
早春的森林有种深沉的光影,她跌跌撞撞地跨过石芽,被绊倒,鼻子几乎只剩一块渗着血的软骨。
光透过灰尘,照在她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住地想着,试图让自己迷失在林中,好让村里人觉得自己如他们所愿,被江水冲走,去找她那不知是谁的父亲去了。可这森林是如此熟悉,她清楚地识得村庄的方向。那养育她的村庄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她又一次被绊倒,但这次,坡很陡,她滚了几尺,被荆棘挂住。她知道自己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受伤了,血从脸颊与泥土之间流出,她感觉头很痛,很晕,只有那句“为什么”如同寺庙的钟声,回荡着。
她不愿站起来,如同初生的牛犊,不愿面对这充满不公平的世界。
光照在她身上。
“那里!那孩子!”
“她不想回去……”
祝蔻绝望地睁开眼睛,一定是村里人来了,要怎么处理她,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她那实打实的人类血统较虚无缥缈的异类血统就毫无作用了。那她就是异类,会往林子里钻的野兽……
可眼前的两人全然是陌生面孔。一个不比祝蔻大多少,扎着游侠一般的马尾辫,红眼睛里仿佛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一个用斗篷裹住全身,散发着鸡粪气味。
不……在村里毁掉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让村外人知道……万一他们是泽城来的……会把异类吃掉……吃掉……
“孩子……你是大石村的?”扎马尾的少年问。
“别问了,她害怕你吃了她。”另一人打断了他,听声音是个女孩。
为什么她知道我在想什么……祝蔻惊愕万分。她是异类……比我还纯正的异类……异类会自相残杀……她试图站起来逃跑,头却晕得厉害,站不起来。
“你别说了!”少年厉声对同伴说,转而对祝蔻柔声道,“你阿婆见你没去放羊,急得很呢。”
“阿婆……”祝蔻忽然感到很茫然,溺于自责的痛苦之中,“我……不行!他们会连阿婆一起欺负的!”泪水止不住地流着,刺痛她的伤口。
逃吧,逃啊!祝蔻无望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再次跌倒,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龙。
不管怎样,祝蔻被二人架着回去了。村里一如既往地冷。不,也许只是现在,因为祝蔻发烧了。春天似乎还没有来到这个荒凉的古道边的小山村。
祝蔻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古道繁荣,不时可以和过往的商人换取高原另一边的砂糖,还有泽城的布料,那时她从商人的口中第一次得知,泽城是她国家的首都,她是橡源国人。那时她是多么自豪啊,泽城……在她的想象中如同布料一般精美,不同与这名为“大石村”的小村庄,那里的孩子一定帮阿婆放了很多羊,说不定还有雪怪进贡的独角兽……公主要放牧多少只独角兽呢?
直到有一天,祝蔻知道了,大石村是为泽城瞧不起的野蛮之地,自己更是异类,泽城正在杀死异类。似乎是从那时起,古道上的商人一天天少了,问起他们,只是疲惫地摇摇头,说些什么“打仗呢”“萧条啊”之类祝蔻听不懂的话。祝蔻上了学,教师是那个被流放的老乡绅。一次她问他这些话,他只是笑着说:“小怪物知道些什么,还以为皇后娘娘家的猪多呢!”
祝蔻觉得丢脸,她知道了,公主是不放羊也不放独角兽的。从那时起,祝蔻很少去古道了,千年的石板仿佛忽然破败不堪。祝蔻常常被欺负,也没有心思考虑那些听不懂的话了,然后她辍学,放羊,直到这个早春荒凉的午后,她发着烧,被弄回了村里。柽柳开着花,她却无以采摘。
“祝蔻……”
“为什么!”祝蔻恍惚地吼道,才发现是阿婆。阿婆端着磕了好几个缺的陶碗,碗里的药汤还在不停地冒着白烟。阿婆的脸上的皱纹仿佛全是担心。
“阿婆……对不起……他们都说……都说我是……妖怪……”不知怎么,祝蔻哭了出来。
“把药喝了。”阿婆只是把碗递给她,在祝蔻的床边坐下。半晌,阿婆叹出一口气,说,“娃娃嘞,别人说你是嘛你就是嘛,和养条猪有什么区别?”
祝蔻愣住了。
“你好歹是识几个大字的,咋会呢?你也十二岁了……”
阿婆不再说下去。但祝蔻知道,十二岁,意味着她该离开这个村子,再也不是大石村的人了。她忽然想起来,对啊,今天是她十二岁生日。
没有祝福,没有礼物,一个鸡蛋都没有,如药一般苦涩的生日。
“我……不是妖怪吗?”祝蔻问。
“娃儿,你咋会是呢?你又聪明又懂事……”阿婆眯着眼说。
“可是您说的……我生下来头上有两个角……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还逼着您把我扔了……老虎把我送回村里的啊……您说的。”她的泪水涌了上来。
“说不定你是小神仙呢。”
泪水流到祝蔻的伤口上,她疼得一阵晕眩。
此时,门外传来吵闹与吼叫的声音。
“喊那妖怪出来!”
“天煞的,怎么被贾人捡回来了!”
“没法了,找巫祝去!”
“把乡绅也叫来。好不容易挨到她十二岁。整整十二年啊!不知这家伙造了多少孽!之前是看在老人的份上,不整死她,现在她只是个妖怪了。唉……还以为她懂点事,自己跳江找她爹去了……”
外面安静下来,吵闹的人走远了。
阿婆面露惧色,望望门外,又看看疼得龇牙咧嘴的祝蔻。慌乱着,发着抖,不知所措。
祝蔻一言不发。她分明感觉到阿婆的恐惧。
沉默似这初春的阳光,笼罩了她们小小的土房。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想抓住阿婆颤抖的手,安慰这个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人。
她不是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吗?她早该知道有这一天……
“你娘……就是这么走的啊……”苍老的哭声,比未卜的命运还令祝蔻心碎。
为什么……
不……不要哭了,阿婆。我就是个异类,是个妖怪,这是我应得的宿命,与你无关。祝蔻这样想,却不忍心说出口。
外面又吵闹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祝蔻的一切都是阿婆给予的,她没什么可以留给阿婆,也不愿让阿婆伤心。她只是最后握了握阿婆那双皮肤松弛的手,一口气喝完苦涩的药,起身下床。
一个小妖怪……不,祝蔻……祝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啊。她想。
“你要去哪里……”阿婆颤抖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去放羊啊。”她止住了眼泪。
“别……孩子……别……”
“我是祝蔻,当然该去放羊啊,阿婆。”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扑进早春喧闹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