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你们村十二年，做过什么坏事吗？”

    “这……可她肯定想过啊……”一个村民说。

    “想过！我看你现在肯定在想要和她杀了全村的人！你才是怪物！”

    祝蔻怕得要死。她又开始发烧，头痛欲裂，不过害怕抑制了疼痛。

    在那个以往装取熊胆的熊的笼子里，她如同落入冰窟，恐怖的寒风幽灵一般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乡绅笑着不说话。当然，与其说是因为觉得祝蔻冤枉，更有可能是因为几个拿着朴刀的马帮壮汉围在他身边。而他们的头领正在和村民及巫祝吵架。祝蔻没有注意到的是，和一般马帮不同，他们的头领是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而那两个在林中找到她的人，站在头领的旁边。

    “他才不是这个念头。他现在慌的不行，可是刚才他还想着要跟那个笼子里的睡觉呢……”穿斗篷的说，旋即遭到少年打来的一耳光。

    “总之，你们不要给我！我正差个看马的，”头领说，“保准让她能滚多远滚多远去。”

    这时，巫祝忽然微笑着向祝蔻走去。

    “如果我现在就可以让她干出坏事呢？我们可是橡源国人……”

    来不及等头领回答，巫祝从衣兜里拿出几枚钉子。

    “不要伤害那孩子！就算她做坏事也是你逼的！”头领喊道，可是巫祝好像没听见，依旧微笑着，拿着钉子朝着祝蔻走去。头领身边的两人，以及几个持朴刀的壮汉试图冲过去，却被拦住了。待他们挣脱，来到笼子边上时，他们叫出了声。

    祝蔻感觉得到那钉子深深扎进了她靠近心脏的肉里，戳穿她的血管，冰冷而坚硬，创口处鲜血涌出，异常滚烫，不住地扩散流开。

    接着，是下一根钉子，狠狠扎在旁边。

    第三根钉子还没扎进来，她昏了过去。她最后看到自己胸口颤抖的血珠。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寒冷，流血，恐惧，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疼痛，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就好像有刺从毛孔长出来。笼子似乎变得更小，铁栏嵌进了她的肉里。她头脑一片空白，那几颗钉子还在不在她身上，她不知道；会死吗，像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不知道。

    咔哒一声，笼子朝四周炸开，祝蔻终于从眼前斑驳的黑色中看出头领和两个少年的身影。头领在吼叫些什么，巫祝则说：“才五根，要是再来一根，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妖孽了。”

    祝蔻看见自己的右手指甲变得长而尖，然后又是一片斑驳的黑色。

    祝蔻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她仿佛看见自己的母亲，可是母亲的面孔，她怎么都看不清。

    她只是感觉到孤寂，无边无际的孤寂。

    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应该面对这样的世界——被抛弃，被欺负，辍学，被杀？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在她看来，就好像有的地方沃野千里，有的地方却是一片贫瘠的石漠，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这样想着，她感觉脸上被泪水或是血弄得很痒，试图翻个身，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她的头顶是马帮的帐篷特有的花纹，可以看出是飞鸟和高山杜鹃。头领此时在帐篷外和扎马尾的少年说话。

    “别的死了几个？”

    “没有……都逃了，师父。”

    “老板娘……嗯……女士……”祝蔻发现自己一说话，胸口就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喘息着，双手捂住脸，忽然发现自己头上多出来了些什么。

    在她早些时候撞上石头的位置向上约一寸，有一节如鹿角般的东西。在与之对称的地方，也同样有。

    头领走了进来。

    “我阿婆呢……”祝蔻没有问她头上的东西，她早就猜到了。至于阿婆……其实，她也猜到了。

    首领没有说话，半晌轻声说道：“虽然……你太小了，但……按照你们的习俗，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吗？所以……你没有软肋了。你的阿婆死了。”

    祝蔻知道悲哀与自责充满了她的内心。为什么她们不逃，逃到别的村庄生活？但她也知道这不可能。世界处处都是天罗地网，做了十二年的妖怪，她明白。

    “带我去放一束花吧……尽管我不应该出现了……是我对不起她……我是个妖怪……她一辈子都没被当一个人类看过……”

    头领叹了口气。“也许来不及了……村里人把我们赶了出来……”

    祝蔻胸口一阵剧痛。她只是啜泣，每一次都疼痛难忍，泪水却没有流出来。也许她已经是个妖怪的缘故。

    “你轻点，胸口有伤。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是不可安慰的啊。不过，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妖怪和人类一样，有善良的，有邪恶的，只是外貌不同罢了。”

    祝蔻没怎么听进去，和十二年来的遭遇相比，这话显得多么单薄无力。但是，她平静了一些，或者，她习惯了这种绝望。

    如果阿婆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想，一定是要她做祝蔻，不是妖怪。如果阿婆有什么愿望的话，一定是让她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在乎你是妖怪是人类的地方，就算是客籍也好过这里。

    如果不这样，她还有什么选择呢？

    “女士……如果你肯接受一个妖怪的话，收我为徒吧……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祝蔻挣扎着爬起来跪下。

    “你不必这样，我不在乎你是哪个种族。既然你这么说，我非常乐意。还有，不必学赤火叫我师父，那小子一天天的……叫我福娜，我是草原人，是柳帮的帮主。你叫祝蔻吧。”

    “谢谢……是的……”

    “好！赤火，叫黄仙他们进来。”

    扎马尾的少年招呼着两个人钻进帐篷。一个是和赤火找她的女孩，棕黄色的短发，毛茸茸的耳朵，是个妖族。另一个是被赤火搀进来的，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无神的眼中却充满哀伤和深邃的思索。

    “那个是黄仙，除了赤火，她最大，算你师姐。那个是白蓬，前几个月才认识。其余的，你们会慢慢了解的。现在还是先养伤，耽搁几天，没事的。”

    祝蔻点点头，觉得犄角还是沉重，她不习惯。福娜和几个徒弟走了出去。

    祝蔻躺了下来，望着帐篷的花纹。

    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划过犄角，流到她的耳朵里。

    几天后，祝蔻渐渐可以走动，福娜便准备动身。

    祝蔻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尽管她即将离开的这个地方，给她带来的伤口也许永远也好不了。

    春天已在祝蔻徘徊时悄然降临。石漠处处都是白色与新绿交织的苦刺花，粉色的酸模，和红色的土壤组成明快的颜色。

    祝蔻穿上了商人的服装，甚至尝试穿鞋子，但不舍得阿婆亲手做的那件黑色上衣，尽管它已打满补丁，破烂不堪。

    她把上衣叠好放入行囊，直到她找到那个容得下祝蔻的地方再穿上。

    她用黑布制作了一条头巾，村里人尚黑，她也如此。

    她把头巾缠在头上，背起行囊，最后回头望向那个收留她又抛弃她的村庄。

    春天，对她而言，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小村庄。

    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