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又开始摩挲胸口别着的那只钢笔。漆黑通透的笔身，纤细修长的造型，笔杆末端是一颗定制的烫金弯月。
时隔九年，笔帽顶端的漆都快被磨光了，可那枚弯月却被保护得完好无损，鎏金的漆，仿佛还是昨天新上的一样。
他的微信名用的还是Moon，头像是冷江月色，冷色调里漫溢出几分浮光跃金般的暖意，这么多年从未改过，签名也还是当年九院老院长曾教他们时说过的一句箴言。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法兰克·佛杜锡克医生曾说过的名句，“与成功相比，失败是最好的老师，只要病人还活着，你永远有办法吧他弄得更惨。”
与老教授曾告诫他们的是何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自己才大二，就已经决定了要攀登神外这座险峻的医学高峰，这句话对他来说几乎是领航灯一般的存在，让他为之追随努力了那么多年。
即便现在已经在神内，也依旧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不知是为了坚定自己意外又伴随一生的职业选择，还是为了怀念他人生中最难忘也是唯一一场的初恋。
…………
大三那年，他的生命里闯进来了一弯清凌凌的冷月，江浸月站在实验室门口，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说是来教授课题组的本科生，同一个项目，因缘际会一起的合作，他加到了这个看起来清冷疏离的学弟的微信。
人如其名，他像是一弯高悬在山顶松峰梢头的冷月，只是看到他的第一秒，陆霄寒这辈子再也忘不掉那双沉冷明亮的眼睛。
他带浸月一起，两人交流课题，一起约图书馆讨论室，一起在实验室做实验。
后来他和浸月熟悉了，甚至会连期末都约一起去图书馆，阅览室有一部分不需要刷校园卡的长桌，他偶尔会选择在那里帮自己占座。
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会一起刷卡选靠窗的长桌。
中午复习，浸月犯困的时候会趴在臂弯里睡觉，这个姿势很不舒服，醒来时胳膊会麻，他后来总会记得提前帮浸月带一个午睡枕。
看着他困得迷迷糊糊栽进枕头里，看午间热烈的阳光照亮少年细软的发顶，似乎每一根头发丝都裹挟着阳光的温度。
他可以看清少年侧脸和颈间细微的绒毛，可以小心伸手抚摸头发，再给他披一件外套。
从朋友到恋人，这段路他们走了两年，虽然期间磕磕绊绊，但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小月亮是他一辈子的小月亮。
就在A大医学院，九年前他们在那里学习，九年后他回来，他们也许还有机会一起任教。
那个地方留下的记忆，又何止短暂的三年。
生命中最热烈的时光，在陆霄寒一遍遍的念想里被不断延伸拉长，陪他度过了孤独寒冷的这么多年。
可现在他已经连发送验证消息的勇气都没有了。
神内的忙碌并不允许他在换衣间停留太久，陆霄寒下午还有门诊，急诊手术做完已经过了饭点，回到科室点的午餐倒是还剩了两份，小护士看他从手术区过来，很自然地递了一份外卖过来。
“陆主任，正好还剩了几份餐，您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吧？”
“嗯，谢谢。”
陆霄寒点了点头，大家也习惯他科里脸冷，并不在意那张没有笑容的俊脸，反而在旁边休息间腾了一个位置出来。
“陈姐，还有饭吗？一早上跟神外那边合作手术五个小时，我要饿死了！”
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闯进来，穿着白大褂，扣子只扣了两颗，精心打理的发型都被手术帽压得有点塌了，刘海像是被随便抓了几把定型的凌乱，全然没有俊美风流的风度，一副形容狼狈的模样。
“穆主任不回麻醉讨饭，怎么还跑咱们神内来了？”
陈护士长打趣了一句，把剩下的一份连着一次性筷子递给了穆砚池，他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到陆霄寒旁边。
“那当然是奔波在吃瓜一线了，早上没来得及过来，不然我非得来看看那两位世界级教授的风采。”
穆砚池笑着眨了眨眼，目光从饭盒逐渐移到陆霄寒脸上。
果不其然，从那以后，冰冻三尺的一张冷脸，再也没见这人真心实意笑过。
“明明是想来看神外新来那位主任吧，哎，那位以后估计得成九院神外的活招牌，啧啧啧，那技术，那张脸，推销出去直接给覆盖全年龄段受众……我去ICU再看一趟，你们慢慢吃。”
要学历有师承，要技术有技术，要颜值有颜值，她已经看出来了，以后这江主任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护士长笑着打趣了一声，从侧边院内通道往ICU过去了，休息室里只剩下了两个百忙中抽空吃饭的男医生。
“诶？怎么想的，听说你是小希前任主治医生，他既然要接手，想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再续前缘？”
穆砚池一边吃饭，一边瞧兄弟脸色，他们当年那档子事儿闹得，陆霄寒这九年都没从违约被拉黑删除的泾渭线里出来。
那只永远别在胸口的钢笔哪天要是丢了，这哥得疯给他们看，跟那人有关的一切，他家里堆得都快放不下了。
“他大概已经有新恋情了。”
陆霄寒吃饭看起来优雅细嚼慢咽的，实际上速度很快，合上盖子放到旁边统一收集的垃圾桶里，眉眼平静又沉冷。
“？确定吗，这才回来，估计生你气还没消呢，你主动一点，去试试看？”
穆砚池回忆了一下那天峰会论坛的细节，没记错的话，站在江浸月旁边那个人，卡维尔，也是INC青年梯队的一员，一位相当有天赋的神外医生，他们是同门师兄弟，站在一块儿，好像也不意外。
“Süβling，他们还说晚上会回酒店。”
陆霄寒薄唇紧抿，过了几秒钟，吐出一个德文单词，眉峰紧蹙，盯着旁边桌上盛放的月季插花，视线好像怎么都无法落到实处。
他甚至不愿意去多想，他们是不是住在同一间房，晚上那个人，是不是……会欺负小月亮。
连多想一秒，都是对心脏的无限凌迟，痛觉神经传导不断蔓延，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心尖收紧捏碎。
“你连德文都学得这么流利了？有空做这些……你也不想想怎么把当年的事儿解释清楚……真没救了……”
穆砚池嘟囔了一句，毕竟是他们两个的事情，他这个外人只有看着的份儿，他敢擅自做助攻或者轻举妄动，陆霄寒这厮绝对能跟自己断绝十几年的友谊关系。
大恋爱脑的世界，不是他能理解的。
“听起来你没学俄语一样。”
陆霄寒瞥了他一眼，一个凉薄的眼角余光，灿若寰宇的星眸中，隐隐露出几分嘲讽。
“……这是两码事，好了我吃完了，下午被安排到心外做麻醉，先去忙了。”
穆砚池顿了一下，三下五除二扒完剩下的几口饭，穿上白大褂，大步流星边扣扣子边走。
…………
“Moon，这里！你回去搬东西应该很累，我开车送你吧。”
卡维尔开了一辆很拉风的银蓝色保时捷过来，就那么停在医院外边收费停车场处。
“……你又借老师的车了？我行李不多。”
江浸月不知道他怎么每次跟弗洛里西教授借过来的爱车，老师今晚学术酒会有专人接送，但这辆爱车，他还真心舍不得借出去。
“实话实说，送我们的Neurochirurgie Süβling回家，他老人家不心疼我，总要心疼一下你。”
江浸月：……没听过实验室其他人这么会油嘴滑舌的。
“怎么能让你的手提重物，我来帮你提，这都是科室送的礼物吗？”
卡维尔说着，打开副驾门做了个标准的礼节手势，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就要放进后备箱，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暂且不提，旁边不远处就是医院正门口，同事进进出出，江浸月只觉得好奇探究的目光似乎都已经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实验室还有一个法国来的师弟，非常符合他对随地大小浪漫的刻板印象，这次虽然没有跟教授团队一起来，但卡维尔这个德国人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俩狐朋狗友把那一套儿给学了个十成十。
江浸月要不是还想借这个机会跟陆霄寒划清界限，都不会同意这厮今晚的邀约和主动来接他。
“嗯，我刚来，可能同事们，比较热情。”
江浸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欢迎礼物，他当时领了白大褂和听诊器眼底镜的门诊工具箱，下午科室转了一圈儿，袋子里就满了，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大多都是笔，还有——手部护理产品。
江浸月实在不想他们总是把目光有意无意放在自己手上，更不想一回来就喧宾夺主把科主任的风头都抢了，这双手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主刀过几台高难手术罢了。
他是个普通人，他也是会出错的，他并不希望被动地推上高台。
“原来你们中国人送笔喜欢扎成花？好奇妙，好有新意，下次……”
卡维尔放下袋子坐回驾驶位，侧过头来笑道。
“卡维尔，我暂时不缺笔了。”
江浸月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办法适应这种堪比狂热追求却不挑明也让他找不到义正言辞拒绝理由的人。
更别提他的术式和师承，他俩平时手术上搭档和打交道的情况太多了。
“走吧，快点整理完行李，还能赶上十点钟的夜市。”
车内略有点闷，江浸月摁下升降键，开了一半窗户，夏季傍晚的热风吹进来，冲淡了几分凉气。
申城的七月热浪拂面，倒是卡维尔先受不了了，往他这边倾了倾身，摁下总控键，又把车窗摇了上去。
“Moon，实在是太热了，我们开车内空调吧。”
江浸月不太习惯距离突然的靠近，条件反射地往后抵在靠座背上，强装镇定点了点头。
“在看什么？今晚去喝一杯吗？”
陆霄寒正好也下班，余光扫过那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走近的这段距离他实力不错，恰好看清了那个高大俊朗的外国人为他开车门和关车窗的一系列动作。
他们关车窗的那一瞬间，会交换一个礼节性的吻吗？还是情难自抑……
可剩下的他什么也没看到。
彼时正是日落时分，斜阳依偎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整座申海市仿佛都融在了绚丽的粉紫色里，仿佛成为夜色与晚霞联结的一部分，也照的那辆银蓝色车身染上梦幻的暖色调。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霄寒甚至有种走过去说我顺路送你回家的冲动。
“还去吗？那家酒吧据说是什么新开的学术酒吧，搞得很有意思，还有PPT分享，咱去凑个热闹？”
穆砚池在他面前摆了摆手，以为是迎面照过来的灿金色斜阳太晃眼。
“嗯，去。”
陆霄寒本来不打算听损友意见去什么学术酒吧，但现在，他突然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