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空间全部变得毫无意义,我无处可逃只能往回忆里逃遁,慌不择路跌入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连下三天雨,泡死了我新种的茉莉花,我不高兴,坐在秋千上生闷气。乳母说肖沁给我写的信到了,自从定了亲肖沁每月都会写一封信,他的字好看,信的内容也有趣,我总是盼着他的信。
信上说他已经从边塞回到白玉城,再过几日就可以换防修整,他要来看我。
我把信纸贴在心口,对乳母说肖沁要来京城看我,她也高兴得不得了,牵起我的手要去禀告我的母亲。我娘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听说肖沁要来的消息却罕见地表现出沉默谨慎。出事了吗?她把我抱进怀里,我听到她的心跳很快,心也跟着砰砰乱跳起来。
最终,肖沁没有来看我,没有解释,我们的婚约也作罢。直到崔页悔婚,我又当了一次全城笑柄。
对了,为了嫁给崔页我还花大价钱在最贵的成衣铺子订做一套婚服,工期半年,崔页反悔的时候衣服还没做好,老板不肯退款,咬着牙硬是在十天内赶制出来送到我的手里。谁知成衣店老板前脚离开,后脚太后派来接我的宫人就到了,当时我捧着锦盒正拿不定主意是一把火烧掉还是把衣服拆开卖掉上面的绣片回本,那队宫人帮我做了决定,直接夺过锦盒扔到地上架着我上了马车。
我心疼那套昂贵的婚服,也心疼苏逢时给我买的衣裙,都是极好的料子,被崔页的人胡乱翻检,像垃圾一样被踩踏。
我也一样被崔页践踏。
我娘说过,崔页是能成大事的人,因为他懂得忍耐能够忍耐。他可以忍耐我趴在墙头看他练剑时的胡乱指点,可以吃下我亲手种的酸海棠果,可以在雪后我用雪团突然袭击时忍住不还手,可以在我被罚抄写的夜偷偷越过围墙帮我抄书…
我佩服他,明明烦我,却能花半个月时间打磨一篮子木簪,然后从中选出最好的一支送给我做及笄的贺礼。
曾经误以为这是他喜欢我,直到我见到宁音。
宁音是宁学士最小的女儿,她出生在翼州,十三岁时来到京城,所有人都说她是美人胚子一定会成为全京城最美的姑娘。崔页染上风寒不能去她的生日宴,托我帮他送去贺礼,礼盒精心缠了几重丝帛,他晚上翻过围墙把礼盒交到我的手里,特意叮嘱我要小心拿放。宴会当天精美的礼盒被打开,里面装着一支木簪,与崔页送给我的一样,又不一样,送给她的那只显而易见的精细用心,而我的,原来崔页只是拿我练手,我日日当作宝贝戴在头上真是可笑。
假装合群露出艳羡表情,我退到最后面用宽袖遮掩偷偷抽出那只发簪,再没有戴过。直到宁音意外溺亡后才重新翻出来佩戴,我故意的,就是要让崔页看到,让他一看见木簪就想起宁音,他那永远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去原州我遇到林霖,见她与宁音有几分神似,我带她回京城,故意让她与崔页多见面,故意设计让所有人看到他们雪中共伞。寒江寺,我扶着太后站在游廊中央,扬着下巴,用垂落的目光看僵在雪地里的崔页,冷冽的风吹动我的发带,他的目光久久定在我的脸上,我得意地笑了,扶走要为他俩指婚太后。
只是,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他违心说要娶我,我竟然相信他的鬼话,满怀期待等他凯旋,没有料到随他归来的还有叶红鳞。叶红鳞简直是翻版宁音,我听她挑衅问崔页:她就是你的未婚妻?
哈哈哈,很好,崔页,还是你厉害,不早不晚,卡准最脆弱的时刻踩碎我小心翼翼呵护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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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妙,许妙,许妙”
呼唤声由远及近,鱼钩一样勾住了我,把我从回忆的乱流中扯回现实。崔页的脸由模糊不清到渐渐清晰,原来是他在叫我的名字,我后悔看到他的脸,闭上眼睛想再潜回到记忆深处。
“许妙”
崔页抱着我不让我走,他好像哭过,声音还有些许哽咽。我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哭过,勉强再次睁开眼。
“妙妙”
我想说:吵死了,还没死。但我没有力气,想挣开束缚也失败,只能任由崔页抱在怀里。他絮絮叨叨和我说话,我听不清,在现实与回忆之间浮浮沉沉。
我又回到秋枫行宫再遇崔页的那天,他要我等他,却是推我去给崔璎珞做替身。若落到叛军手中会是何等炼狱崔页不会不知道,他就是要我死在乱军之中,明明是借刀杀我,我还等他来救,生是糊涂人,死还是糊涂鬼。
“崔页,我恨你!”
这原本应该是一句狠话,可我被蹂躏过后身体太过虚弱,说出口时却变了意味,语调轻软,不像是冷硬的嫌弃,倒是有几分温柔缠绵。崔页会错了意,低头又要吻我,恐惧,疼痛,想起刚才他的暴戾侵犯,我被迫清醒,挣扎着尽可能让自己离他远一些。
幸好他只是蜻蜓点水掠过,把我放在身侧,让我枕着他的胳膊。我瞪着床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无法思考,无法抉择,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
“妙妙,我,爱你,你可知道?”
崔页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又远在早已逝去的时光中。
我神思恍忽,无法判断他说这句话到底什么用意,他贴在我耳边重复又重复。
终于我忍不住笑出声,笑出泪,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笑话,强支起身子俯看他:“崔页,你可真会说笑话,为什么不去说书?”
崔页抬起手想触摸我的脸颊,我侧头闪躲,厌恶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九层天有间花神庙?那庙里养了一只狸花猫,宁音特别喜欢,我也喜欢。我花钱买下了它,但我不知道宁音也想要,直到宁音气鼓鼓找上门我才知道。人人都宠她,我惹不起只能把猫儿送给她。她约我带猫在兰园见面,后来,你知道的,她死在兰园的水池里。”
说完我缓缓俯下身贴到崔页的耳边,用指尖摩挲他的锁骨:“她不是被我推到水里淹死的,你信不信?不过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她都不是我杀的。你跟错人了,错得一塌糊涂,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真凶早就溜走啦!”
被我揭穿后崔页无话可说,我又得意起来,扶正他的脸,狠狠啃他一口,说:“你再爱宁音,她也活不过来,今晚就算你献出了自己的身子,也在我这里找不到真相”。我必须要篡改今晚的故事,我不要做被崔页凌辱的可怜女子,我是掌握着崔页渴望得到的真相的人,我不服输,要用崔页心里的最痛作武器回击他。
“许妙”
崔页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制在身下,愤怒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恨道:“当年不如让你就死在苇溪”。他旧事重提,说的是林霖到京城的第一年,我假借林霖的名义邀他出游,在苇溪山我不小心落水,他下水救我,结果两人一起被水流冲往下游。幸亏下游水浅,我们侥幸生还,他背着我走了两天才回到家中。
我直视崔页的眼睛,平静说:“你说的对,那时我就该松开手,然后把这个秘密带到地府黄泉。”其实宁音才是崔页与我交恶的真正原因,我一直回避,从不敢提宁音之死。
“你当我是什么?”
崔页痛苦地拧起眉,他问我,我无从答起,其实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干系。反正不活了,我索性说个痛快:“都说人死之前是肺腑之言,我反正是要死了,也留一句真心话给你吧,人生苦短,何必浪费时间假装爱一个人。崔页,别演了。”
“从前我身不由己…”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某个决定,他不许我参与他的决策,用手掌覆住我的眼睛,我不能反对不能拒绝必须遵从他的意志。但我怎么可能顺从,扯开他的手,看着眼前的崔页,再也找不到我曾爱过的那个崔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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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夜漫长且寂静,我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看院子高高的围墙,盘算着有没有可能借墙边的树枝翻墙出去。崔页把我从医馆带走安置在深山宅院,我被锁在小院里,只能见到一个脸上有疤的婢女。
“姑娘,该上药了。”婢女喊我进屋,她盯我盯得很紧,生怕我又逃跑。
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应了声起身回房。推开虚掩的门,房间里的陈设几乎与我曾经的闺房一摸一样,崔页特意找人做了相似的家具物件。他以为我会喜欢,我第一眼看见时只觉得毛骨悚然,在我离家后他必定常去我的闺房,必定为找虎符而仔细翻拣过。
婢女见我愣神,出声提醒:“奴为姑娘上药吧。”
我回过神,回她:“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吧,若是上不好,往后可得遭罪。”
婢女露出怜悯的神情看我,她曾经被卖入风尘,手里的碧绿瓷盒装着的白色膏药是妓子们常用来疗□□的伤药。
“姑娘何苦与将军较劲。”婢女一边上药一边劝我,说我性子太烈不好。我知道她是好意,却忍不住发脾气赶她走,崔页不常来,但每次必定要留宿,我现在的处境比妓子还不如。婢女笑笑不与我计较,她把药盒暂时放床沿,拉起我的手,柔声:“姑娘可曾为将来打算?若将军另觅新人,到那时你该如何应对?”
可笑,能做什么打算,崔页将我监禁于此不过是为了羞辱我,他早日另觅新欢再不相见最好。
“姑娘不要再想着逃走,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婢女观察我的神色,认定我贼心不死,一定又在盘算怎么逃跑。
我嘲笑她瞎操心:“死路?我反正活不成了,早死早超生”
“许妙”
崔页不知何时来的,他不喜欢听我说“死”这个字,用力推开门故意造出怒气冲冲的声响。婢女见此情景迅速退了出去,生怕被因为我惹崔页不快而被迁怒,跑得太匆忙连药盒也忘记拿。
一支琉璃青枝竹叶簪被崔页从怀中取出放到妆台上,色泽温润莹绿,配着白水晶的流苏,宛如一枝春雨中采来的嫩竹。我不肯碰那簪子,闭上眼抵制它的晶莹光韵蛊惑,崔页亲自给我戴上,强迫我看镜中的他和我。他说这是京城正时兴的样子,城中女子人手一支,但他给我的是其中最好的一支。我笑不出来,最好的一支,我不配,也不要,把它从发髻间抽出放在手中把玩,说:“这样好的发簪,赠予宁音那样的美人才不辜负。”
变了神色,崔页也不喜欢我擅自提起宁音的名字,我偏要亵渎,用琉璃簪的尖脚对着崔页:“你送的木簪,宁音死的那天也戴着”。
“不许再提宁音”
崔页说不出下半句,宁音真正的死因,不是溺亡,而是中毒,给她下毒的人是崔璎珞。
我把琉璃簪的尖脚转向自己的脖子,缓缓说:“宁音喜欢红,她也喜欢你亲手做的发簪,不如用我的血染一支红簪送她可好?”
崔页怕我冲动想拿回琉璃簪,着急说:“不要再提宁音,都已经过去了。”
他与宁音本有婚约,但先帝不喜皇子们的势力染指经书院,两人无奈解了婚约。我当年并不知道,进宫后才偶然从太后那里听到,若早知道就好了,让我好少些自作聪明。
“那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是仇是怨,一笔勾销吧。”我松开手,琉璃簪跌落碎片四散,如同我与崔页走到尽头。
“妙妙…”
看着一地碎琉璃崔页茫然若失,他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冷了许多,问:“你想去哪里?”
我没有想去的地方,答:“随便,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若是可以选,我倒是希望能回到过去,回到初次见到崔页的那一刻,当我爬上墙边的海棠树与在另一侧墙下练剑的崔页四目相对时果断转身就走。
“能不能留下来,不要走?”
“不能。”
被我拒绝,崔页用手臂挡住我的去路:“你不能走出我的视线。”
我把崔页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皮肤底下是一颗用即将融化的心脏,用胜券在握的语气告诉他:“我将往冥渊去,你去不了的地方。”
崔页不知道什么是冥渊,我很有耐心在他掌心写出冥渊两个字,他若想知道可以去找苏逢时。可惜他对冥渊并没兴趣,顺势将我抱到床上,他在我耳边恨恨说:“我要这天下,你永远走不出我的视线。”
我不懂崔页这句话的意思,闭上眼睛避开他的吻,曾经期待过的亲吻此刻每一次落下都是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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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不期而至,叶红鳞也不请自来。
小院的门被破开,她穿着白狐裘踏过溃败歪倒的护卫们朝我走来,腰肢款摆时有时无透露出鲜红裙角,分不清是不是刚刚被鲜血染红的。她拉起我的手,说:“小师妹,师姐带你回家。”
莫名其妙,怎么就成了叶红鳞的师妹?
我不走,脱开她的手,问:“你来做什么?苏逢时在哪里?”
叶红鳞原本是笑着的,见我倔犟不肯走陡然狠了眼神要将我掐晕,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人间与冥界分界处伸出的枝杈。
“阿时在等你”叶红鳞掰开我的手,让我直直坠落无尽的深渊。
“狐狸!”
下落间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小狐狸,他化了人形正在黑色的雾气里,我挥手,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却看不见我。
“不要走!”
狐狸与我错身擦过,我想抓却抓不住他的衣角,眼睁睁看着他越离越远。
“妙妙”
有人握住我抓空了的手,将我拽回人间。
“妙妙,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是谁急迫许诺,以为我在呼唤他,紧紧扣住我的手?
睁开眼,高衡?
我不敢置信盯着高衡的脸,拼命想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他是谁,我又是谁,今夕是何夕?
“你竟然还活着。”高衡为我理好额前的乱发,惊喜却又迅速被沉痛压倒。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衡会出现,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嘴被封住了,想问发不出声音。
“高衡,你还在犹豫什么?”叶红鳞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竟然还活着。”高衡又重复一遍,眼神悲伤,语气里多了懊悔。他把视线转向身后的叶红鳞,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你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叶红鳞将双手拢进袖子里,挺直脊梁,笑而不答,只是催促高衡速下决定,语气急迫说崔页正拥兵赶来宫门,风云变幻一念生死。
高衡的视线转回到我的身上,他想取出塞在我嘴里的布,却被叶红鳞打断。
“要把江山拱手让给崔页吗?”叶红鳞的手按住高衡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
“你是要血流成河,还是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叶红鳞弯腰贴到高衡的耳边进一步迫使高衡做出关于我的决断。
高衡回答“我不能再让她涉险。”
“她本就是崔页的未婚妻,是你抢来的,那便还给崔页吧。”叶红鳞耐心耗尽,她很失望,用术法困住高衡,扯起我带走。
宫墙上,叶红鳞拦腰抱住我,低声说“阿时一直想带你回星轨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了。小师妹,不要怕,箭矢很利不会痛。师姐会救你的。”她很满意我的顺从,取出堵住我的嘴的布,得意道:“你看,只有你可以让崔页不顾一切。”我不敢动,能感觉得到她正移动一只手去覆我的后背中心,垂眼看城下带兵而来的崔页,他骑在马上,也仰头看着我,四目相对,风轻轻吹动我的发带,他的帽缨,雪花也轻柔地浮动。
我嘲笑她天真:“你认为崔页会为了救我退兵?”
叶红鳞疯了,她笑着回答:“不,我要他杀进宫,杀了高衡成为新的天下主宰。”
疯子!
叶红鳞就是个疯子,猛然松开手将我推下城墙,我想抓住她的手或者她的衣服,她不给,只留了一句送别的疯话:世人终有一天会感激你和我。
箭矢与雪花,风声与嘶吼,盛世因我坠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