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雪纷飞。宁府门前跪一红衣女子,许是跪了好些时候,肩上已落了一层薄雪。大门"吱呀”一声,一下人小跑到红衣女子面前。
“哎呦三小姐,你就跟老爷认个错,老爷今儿只是被气狠了,才说出那些个伤人话。老爷疼三小姐,不会忍心三小姐一直跪这的。”来人正是宁府管家宁叔,这话听着像受了命令前来劝说。
“宁叔,爹若一直不同意,横加阻拦,我自会自己想办法。”红衣女子脊背挺得笔直,如雪中的一棵青松,孑然自立。
宁叔见她如此强硬,只得转身进府。
宁府书房内,宁府当家人正大发雷霆。
“逆女!她要跪就让她跪!我还是娇纵了她,让她愈发无法无天了!一个女孩子家要参军,这般作态,她不得把天给我捅出个大窟窿!”宁权一拍桌子,显然气得不轻。
府中再无人出来,宁溶拍拍肩上的落雪,准备站起来。跪了许久,她的腿已然没有知觉,还未站起又重新跪了下去。宁溶双手支在地上,缓了一会又重新站起,独自离开宁府门口。宁溶一走,便有下人进了书房通报。
宁叔挥手让下人退下,又劝道:"三小姐走了,老爷您不担心?”
宁权闻言抬头,欲开口却又想到了什么,摆摆手:“她能去找谁,除了易安公府她还能去哪?随她去吧。”
易安公府,假山亭中。
徐任安背靠亭柱,垂眼看着一身单薄红衣的少女。他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幺色狐皮披风,递给了她。他唇角勾起,一脸的散漫,若是让那些官家小姐们见着,指不定要怎样脸红。
“怎么,可别还没进军营就在我这冻死了。”开口的话倒是令人不喜,不枉宁溶说他的嘴是淬了毒的。
宁溶微微转头看着亭外的雪景。院里的花草都蒙上了一层白,易安公府灯火阑珊,这灯是徐任安知晓她来让下人给她点上的,她从小怕黑,于是她每每晚上来,徐任安都会点上府里的灯,整座府邸灯火通明。
宁溶看着被风吹的微微晃动的油纸灯,她似乎是看的出了神,没有回答徐任安的话。徐任安也就这么候着,她看雪景,他在看她,让人看着都会叹一句和谐般配。
良久,少女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空灵:“止行,我是真的想要做些实事。参军是最快的方法。”少年脸上收了散漫,换上认真。
“我知道。"徐任安知道她虽为女子,却有一颗报国心她的生母许若婉是元楚赫赫有名的女格军,出生将门自己也是将门奇女子,嫁给了当时尚是寒门士子的宁权,不过三年,宁权坐上了宰相的位置,夫妻俩是元楚令人艳羨的佳偶。
六年前,她的母亲牺牲,她的外祖一族瓒灭于那场惨烈的战役。自此,世间再无许家军。
因着这个,近些年来北陈蠢春欲动,两国关系紧张,大小摩擦频发,民不聊生。
宁溶想守住这个国家,这个她母亲一族用生命护着的国家。
听到了少年的话,宁溶转回头看着他。
徐任安的眼睛映着廊上挂着的灯,灯一晃一晃,他的眼像盛满了人间的烟火,令人心驰神往,张扬的长相此时显得柔和了几分。
宁溶和他这般对视着,亭外的雪下的似乎慢了些,不忍打搅这亭中的两人。
徐任安率先别过了眼,又恢复了他那懒洋洋的做派:“自打我俩上学堂,你可是一天不落的习武,如今比我也不趁多让了。
宁溶眼睛稍弯,眼里盛满笑意:“那也是你因为打不过我天天的要找我切磋。徐止行,做人要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巧了,我就是那人外之人。”
“得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宁溶收敛笑意,故作深沉道:“放心吧,待我成为将军那日,不会短了你一口肉吃。”
徐任安从怀里拿出一块护心镜,扔给宁溶,习武之人对“危险”似乎都有感知,宁溶快速伸手接住。
“我还以为你要偷袭我。”
“算了吧,我是个正人君子,不干你干的事。护心镜带好了,废了老大功夫才找到那个匠人,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你一命。”徐任安用食指关节轻揉了两下鼻头,别过眼不看她。
“谢了。我明日就走,别告诉我爹,”宁溶把护心镜放进袖子,又拍了拍,"妥了。”
两人就这么看着雪慢慢落下,一时无言。
半晌,宁溶听见徐任安略显不自在的声音:“慕琬,保护好自己,别让自己受伤。”顿了顿,又小声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
这一年,宁溶尚且15岁,徐任安时年16还未入仕。
宁溶小心翼翼地翻墙进府。刚一跃下,便看到一抹青色身影,在漫天的白中格外显眼。是宁权。
宁溶假装未看到,循着房间的路往回走。
“站住。”宁权的声音不怒自威,这还是宁溶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宁溶站着没回头。
宁权上前两步走在她前面:“跟我来。”
宁溶跟着宁权进了书房。上好的无烟炭烧的屋里温暖如春,两人身上方才落的雪都被暖化。
书房里的陈设多年来未曾变过,要说最为显眼的,就是房中挂着的女子画像。
那女子身穿深红战甲,手持长剑,头发高高束起,剑指画外人。一张姣好脸蛋倒是应了名中的“婉”,若不是一身凌厉之气,俨然一位窈窕淑女。 这是宁溶的母亲,那位巾帼将军。宁溶从小便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她的娘亲好看,也不如她的娘亲厉害。
宁权轻叹了口气,移动了檀木架上的一盆栀子花。画像微微移动,暗格显现。宁溶看着宁权的动作,一双杏眼里满是惊讶。
宁权从暗格里拿出一本已有些发黄的书和一个木盒子。
“这本书是你娘写的,是她自己总结的兵法。她说她的女儿,定会如她一般,有凌云之志。这便作为你娘送你的及笈礼。”
宁溶接过,轻抚书封,封面一朵栀子花,再无其它杂缀。
出了书房,宁权的话在耳畔回响。
许家军是一支只认将领不认虎符的军队……许家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蹊跷
宁权告知她,元楚军营是龙潭虎穴。纵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为了生活于水深火热的百姓,为了全军殉国的许家军,也为了她自己。
宁溶随意装了些衣物,想了又想,还是把宁权交给她的两样东西带上了。
她不能在定京参军,定京中能认出她的人不少。她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她要去汶南城。汶南城是元楚与北陈的边界地带,也是她的母亲殉国的地方。
临睡前,宁溶想起了什么,从脱下的红衣袖子里抽出那块护心镜。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 了,正值深夜,周围静的出奇。
护心镜通体呈黑,拿在手里有些份量。翻过来看,右下处刻上了鎏金的“宁”字,那字刻的看着倒是有些蹩脚了,也不知是哪位匠人。
寂静的夜里,少女的心跳声难掩。
冬日的天亮的晚,破晓将近,宁溶背上包袱,悄悄溜出了府。
寒冬腊月,出来活动的人少之又少。前一天雪下的不小,商贩自觉没什么好生意,一路上看到的商贩屈指可数。
前一夜和宁权聊了许久,宁溶要走的决心不变,他也未多加阻拦。可是她的父亲心思难猜,她怕他万一不愿让她走,那样可就难办了。于是她没打招呼就离开,只余一封信在房间的桌子上。
宁溶随意找了家馄饨摊,老板看着很勤快,摊位收拾的很整齐。"老板,一碗馄饨。”宁溶将包袱放在桌子上,招呼了一声。“得嘞。”
宁溶听到回应便端坐着,怀中抱着一把黑色鎏金长剑,闭上眼睛打盹。
依稀的,宁溶听到衣物相擦的声音,带起一阵熟悉的栀子花香。
有人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宁溶并未睁眼,启唇道:“怎么又用栀子花熏衣了。这时节,可不是能轻易找到栀子花的。”
来人正是徐任安。也是,除了他还能有谁。
只听得一声嗤笑,徐任安依旧是那个讲话没正形的样子:“你是女子吗?这是宝香楼的香露,这时节哪来的栀子花。孤。陋。寡。闻。”
“那是没你金尊玉贵。”
宁溶缓缓睁开双眼,坐在她对面的人映入眼帘:
那人一袭赤色绣金外杉,内搭月白夹袄,头发用赤色丝带高束,手持一把折扇,一副翩翩公子的派头。
徐任安见宁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唇角一勾,一双桃花眼微弯:“怎么,这般盯着我可是觉得自个被我压下去了?
“我是在想你是不是故意的,穿一身红衣提醒我昨夜在雪中跪的那一个时辰。”宁溶微微皱眉看起来似乎很是不满。少女穿的朱色便装,曼妙的身姿被勾勒的一览无余,两人这么一看倒像是故意约好的。
徐任安抱臂看她,与背后的雪色相照,像是雪中的一团燃烧的火,久久不息,衬得本身张扬的样貌更加张扬。果然艳色衬人,这话没得错。
“今日你出行,我来送送你。”
“有劳了。”
“好说。”
两人头一回没再掐架,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一顿饭。徐任安习惯性的付了银子,两人相伴着往城南走。
此时街上的人已慢慢多了起来,城南是富庶的一块。一路上,木构的房屋一座接着一座,屋檐上的积雪时不时的下滑,跌落无声。
没走多久,城门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城墙通体石制,守护着这个王朝的心脏,将外来的不速之客通通拒之门外。
此时城墙上的巡兵正有序的列队巡逻,城门口的士兵一个个盘查着往来的车马。
宁溶看到城门,一时心里有些酸涩,下次回京不知是何时。此次历练之路艰险,没有人能帮她,唯有她自己,无人能保证她的生死。
这般想着,她不由得想说些矫情话:“徐怀瑾,我若死在战场上无人替我收尸可怎么办。
少年一顿,神色微敛:“既害怕那就好好活着回来,否则我到时定不会去战场上捞你。”
宁溶鼻子一酸,她不是不惧生死,而是她有自己的抱负,无抱负者何以立足于世?为了她所求,冒着些危险也是应该的。
“你真狠心啊,”宁溶轻笑,徐任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不出情绪,“替我多照看我爹。”
徐任安嘴角轻勾,带了些散漫:“怎么说也是前辈照看小辈,你倒好,反过来了。”
宁溶没回答他的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走了。”
徐任安嘴角放平,身体变得僵硬。
晨光熹微,少女往南方去,形单影只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思及此,徐任安忍不住跟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慕琬,我们在更高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