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横滨郊外——

    落雪的山道上，芥川龙之介独自一人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横滨临海，冬天几乎很少会下雪，但是今年却格外不一样。从一周前开始，气温骤降。紧接着，天空中的水汽凝结成冰晶，冰洁汇聚成雪子，簌簌地落下来，很快就给整个横滨城裹上一层银装。

    芥川从擂钵街回来，明显感觉到天气的天差地别。

    同样是下雪，位于山中的森林只是下了点小雪，而位于临海人工岛的擂钵街竟然刮起了暴风雪。他不清楚这是否会影响到后续计划的进行，于是在调查完有关于「荒霸吐」的情报后，他就立刻赶了回来。

    调查「荒霸吐」是津子交给芥川的任务。这段时间，芥川按照津子的指示，一直在擂钵街假借“荒神祸犬”的名义惹是生非，就是为了找出和「荒霸吐」有关系的人。

    芥川龙之介并不知道津子这么做的目的。有关「荒霸吐」这个荒神的知识，也都是津子临时告诉他的。多听，不多问，认真执行每一个指令。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他让津子特别满意的一点。

    与妹妹银不同，芥川很清楚津子收留他们兄妹并非出于什么善心大发。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这是他在贫民窟学到的真理。所以，从未间断过对异能力的训练，努力变强，努力变得更有价值。

    “咳咳……”

    不小心吸进一片雪子，喉咙间一阵痒意。

    芥川收回思绪，将裹在脖子上的长围巾向上拉了拉，挡住肆虐的风雪。此时的他已经走到山道的尽头，那里坐落着一个神社——森牧神社。

    森牧神社原本是供奉惠比寿的神社，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又靠近贫民窟，鲜少有人来参拜，久而久之就荒废了。

    八年前，在救下芥川兄妹后，津子就带着两人和胖头鸟一起离开贫民窟，定居于此。

    早在神代时期，津子与惠比寿的关系就不错。他们权能相似，都包含财富与航海安全，再加上津子是第一个主动与被其他神明疏远的惠比寿打交道的神，关系自然而就熟稔起来。反正神社荒废着也是荒废着，不如废物利用。于是，津子心安理得地将这个地方占据下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原因——

    在这八年里，津子曾经派胖头鸟各处收集情报，调查她封印荒神后的数百年间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结果，得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宗像大社一切如常，用于封印荒神的冲之岛没有被入侵的迹象。然而，她和荒神却一起从冲之岛消失，现在都找不见荒神的踪影。不仅如此，侍奉她的宗像一族竟然也分崩离析，而其中的原因却像是被人刻意掩盖，胖头鸟一时之间也没探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另外，每年在出云举办的神议会，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数十年一届，会议重点也变成了没什么营养的神明人气投票和排名。根据胖头鸟打探到的消息，她的母亲天照大神、父亲素盏鸣尊，以及月夜见尊已经许久没有在神议会上露过面。很多神代时期就诞生的古老神明，如今也动不动就缺席会议。

    高天原众神如同一盘散沙。平静的表明下，又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正因如此，津子才会隐藏身份，占据惠比寿的神社。反正人类之中没有谁见过她，神明之中也没有谁能认出力量砍半的她。

    等找到失踪的荒神，拿回丢失的神器和另一半神力，再调查清楚为什么她会一苏醒就从九州福冈跑到关东横滨。到那个时候，不管在背后算计一切的是谁，都不足为惧。

    神社主殿后方，津子睁开眼睛，从回廊上坐起来。

    海蓝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木质地板上划过一道水色波纹。波纹碰到摆放在一旁的小碟子，将小碟子扫向回廊边沿。陶瓷制成的小碟子一个重心不稳，向地面的方向倾斜。

    就在小碟子即将迎来“粉身碎骨”的结局时，津子伸手，接住了它。

    视线下移，看向掌心的空碟子，那上面除了一些蛋糕碎屑，其他什么也没有。

    ——巧克力蛋糕，不见了。

    津子神色一肃，瞬间清醒，开始寻找偷吃她蛋糕的小贼。

    自从神力缺失一半，津子就变得特别嗜睡，食量也变得特别大。通过长时间的睡觉和大量的食物摄取，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神力缺失带来的不适感。食物之中，她最中意甜食，尤其是巧克力制品。因此，每天午休的时候，已经是见习巫女的芥川银都会贴心地准备好一份巧克力蛋糕，放到回廊边。这样一来，当津子午睡结束，就能第一时间吃到甜品。

    神社外有津子布下的结界。神社内，除了一神、两人和一鸟，再没有其他活物。这个偷吃蛋糕的小贼，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津子的目光扫过整个后院，很快就锁定胖头鸟的踪迹。

    在紧邻湖泊的御神木上，某只乌鸦肚子鼓鼓，正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用茂密的树叶隐藏自己。虽然外界已经是隆冬腊月，但是被结界笼罩的神社内，却依然四季如春。御神木常年被绿意覆盖，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正好能将胖头鸟藏起来。

    只可惜，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属于津子，哪怕藏得再隐蔽，又怎么能逃得过津子的视线。

    平静的湖面升起水柱，悄无声息地靠近御神木，猛地砸在树枝上，直接把胖头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偷吃被抓包，胖头鸟连忙振翅高飞，躲避身后穷追不舍的水柱。

    一神一鸟相伴数千年。每当胖头鸟贪吃偷食的时候，津子没少教训它。彼时，胖头鸟根本躲不过瀑布一般汹涌的水柱浇灌，次次都成“落汤鸦”。如今，胖头鸟贪吃的毛病又犯了，开始琢磨偷吃津子蛋糕的事。

    津子静静地看着胖头鸟从一开始的慌慌张张到后来的游刃有余。等到某只鸟彻底得意忘形的时候，突然变化攻势，五指张开，虚虚一握。下一秒，水柱分化更细更密的水箭，编织成网，雨落而下。每一滴雨水都如有生命一般，在目标对象跳脱后，仍然紧咬目标对象不放。

    胖头鸟一时不察，被淋了个透心凉，瞬间鸟脸懵逼：“……嘎？”

    与之前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的水箭早已将四面八方包围住，仿佛在等着它自投罗网。胖头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惊恐的鸟叫声响彻天空。

    “嘎嘎嘎——！！！”

    它一边叫，一边惊慌失措地飞窜出去，眼角迸出一串串水珠。到后面，更是横冲直撞，完全不见刚开始的悠哉悠哉、游刃有余。

    恰好，这个时候，芥川龙之介裹着一身风雪，从主殿那边走来。胖头鸟仿佛看到救星一般，直接一个猛扎，躲进黑发少年毛茸茸的发顶。

    胖头鸟身后，最后几发水箭就这么“噗噗噗”，全打在芥川龙之介的脸上。水珠顺着少年瘦削的下颔滴落，祸犬瞬间变为垂耳兔。

    真真是无妄之灾。

    芥川银原本就跟在芥川龙之介后面，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去。她一边用毛巾帮哥哥龙之介擦去脸上的水渍，一边不忘教育胖头鸟：“小乌鸦，不可以偷吃津子大人的蛋糕！快去和津子大人认个错吧！”

    胖头鸟把头埋得更深，不敢面对现实。它用黑色的羽毛包住小脑袋，中间露出一条缝隙，黑色的小眼珠悄悄观察外面的情况。

    不期然对上津子冷淡的眼眸，胖头鸟浑身一抖，立刻乖乖地飞向津子。

    津子捏住胖头鸟的后颈，微微用力，胖头鸟偷吃的巧克力蛋糕就全部吐了出来。她又确认了一遍某只贪吃的乌鸦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然后将胖头鸟提放到臂弯里，一边撸着胖头鸟的羽毛，一边往回走。

    “有进展了？”

    芥川龙之介跟在津子身后，恭敬地回答：“在下已经调查清楚，那个「羊」组织的首领就是津子大人您要找的人。”

    「羊」，一个成员全是小孩子，却能与港口Mafia和GSS相抗衡的武装组织。港口Mafia盘踞横滨数十年之久，一直是横滨里世界最强大的异能组织。GSS虽说成立不久，却也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处的顶尖雇佣兵，实力不容小觑。「羊」能够与两者周旋那么久而不落下风，都是因为它的首领中原中也是一个强大的异能者。

    按照芥川龙之介的调查结果，「羊」是在八年前成立的。好巧不巧，这个叫中原中也的少年也是在八年前才出现在擂钵街的。除此之外，在少年的活动范围附近，还聚集了不少妖怪和咒灵。

    种种迹象表明，中原中也就是津子要找的那个“人”，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就是不清楚，对方和荒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如何得到荒神的力量。

    只有亲眼见到本人，津子才好下结论。

    ——那么，要怎么做才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呢？

    ——听说「羊」会收留被其他组织欺凌的孩子，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津子一边思考，一边动了动指尖，顺手治愈芥川衣服底下暗藏的伤口：“你和他动手了。”

    芥川垂下眼眸：“是在下还不够强，没能躲过袭击。”

    津子忍不住瞥了芥川龙之介一眼。即使她和芥川兄妹一起生活了八年，有时候也会搞不懂芥川的脑回路。好比现在，她不过随口一问，也不知道芥川都脑补了些什么，这回答就好像她在嫌弃他太弱。

    “人类与神明本就没有可比性。在同龄人中，你的天赋和实力已经算的上顶尖。”

    “但在下还是输了。”

    “……”

    津子沉默不语。这谈话没法进行，也进行不下去。说实话，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念丢失的那些神器，想念那个将宗像神社打理的仅仅有条、总能心领神会她真实想法的沢田家康。

    要是有家康在这里，她就不需要操心这些事了。——这么想着，津子的身影便从神社内消失，下一秒，出现在神社门口的鸟居前。

    结界之外，风雪很大。

    以防某只乌鸦在路上被冻成冰雕，津子将胖头鸟塞进长袖里，然后才动身踏出结界，前往擂钵街。

    芥川带回来的消息，除了有关荒神的部分，还有擂钵街异乎寻常的极端天气。津子担心，有不安分的妖怪或者咒灵准备对那个身负荒神力量的少年下手，所以准备去看一眼。

    ……

    横滨地处亚热带，虽然冬天寒冷，但很少会下雪，更别说是暴风雪。

    然而，今年的冬天却十分反常。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地方在下雪。后来，雪越下越大，不见停止，积雪越积越厚，逐渐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和出行。就连气象预报也发出通知，劝告市民减少出行，注意防灾。

    津子走在通往擂钵街的路上，哪怕途径市中心，也几乎见不到多少行人和车辆。

    风雪遮蔽视线，模糊感知。

    不知走了多久，原本还能远远望见的盆地失去踪影，目之所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津子停下脚步。

    毫无疑问，她已经从此世进入了彼世。彼世，人类死后去往的世界，也是妖怪、咒灵这些非人类生活的世界。

    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原本普普通通的雪花，在接触到掌心的时候，化为细小的冰刃，划破掌心，没入津子的皮肤。皮肤之下，一片平静的海面，在感知到外物侵入后，海面迅速掀起巨浪，将之吞噬殆尽。

    掌心伤口瞬间愈合，恢复原状。

    津子放下手，大概猜到隐藏在风雪背后的是什么东西，又有多少实力。

    忽然，有破风声传来。

    她侧身闪避，却还是慢了一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击。这个不明物体，不仅速度极快，力量也出乎预料般地强大，她竟然被整个撞飞，重重跌进远处的雪堆里。

    “砰——”

    沉闷的一声巨响。

    津子仰面倒在厚厚的雪堆里，震起一大片雪雾，遮蔽视线。从雪雾中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满含敌意又嚣张至极。

    “喂！在背后搞鬼的就是你这家伙吧——呃？”

    雪雾散去。

    四目相对，一个惊讶无措，一个平静无波。

    “……”

    “……”

    最后，还是津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胸，要被踩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