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要被踩平了。”

    一语似惊雷。

    赭发少年瞬间回神。他通红了脸颊，猛地从津子身上弹开，脱兔一般，连连向后退开好几步。

    等到站定，少年不自在地扯了扯罩在头顶的兜帽，看天看地，就是不敢朝津子这边看过来。

    “呃……那个，对不起……你还好吧？”

    津子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胸口，再挥袖抖落衣服上的积雪。她当然没事，她的胸也不会被踩平。虽然少年的那一击重有千钧之力，但是落在她身上就好比炮弹落进大海，除了激起巨大的水花，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不过——

    眼角余光扫过少年所在的方向，将他脸上的尴尬和局促尽数收进眼底。

    津子说道：“胸骨没裂，但可能左右大小不对称。”

    中也：“……？！！”

    他愣愣地看向对面这个陌生少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手足无措”。这和他过去所遇到的那些难题都截然不同，不是依靠武力碾压，又或者审讯威胁，就能够解决的。

    诚然，他可以像擂钵街那些人一样，干脆地选择无视，拍拍屁股走人。可是，内心的底线，那强烈的责任心和负罪感，让他做不出这么无耻又自私的行为。

    就在中也深陷天人交战之际，津子同样也在打量他。

    赭色的微卷短发，钴蓝色的眼眸，白皙的脸庞几乎与四周的冰雪融为一体。少年有一张过分精致的娃娃脸，但眼角眉梢间的凌厉张扬却将那份天生的稚嫩弱化，让人绝不会将他错认为一个涉世未深又好欺负的孩子。此时的他正眉头紧锁，垂眸沉思，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与津子所认识的荒神截然不同。那个向来随心所欲，残忍暴虐，乐忠于将一切事物破坏殆尽的灾厄之神，祂是绝不会被人类的世俗常理所束缚，露出这样一副表情的。

    津子收回视线，问道：“这里的雪大到不正常，像是有谁故意为之，你在找始作俑者？”

    中也被迫回想起刚刚那令他尴尬的一幕，才消下去没多久的红色又攀上耳廓：“……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同伴被一个蓝色头发、穿着白色和服的奇怪女人抓走了。那个女人有能操控冰雪的异能力，总是躲在暗处搞偷袭，打不过就跑。这里风雪太大，我没看清楚，所以才——”

    “不是异能力。”

    “啊？”

    “妖怪，雪女。”

    津子一边踩着积雪向前走，一边解释：“在更往北的远野一带，生活着雪女一族和雪童子一族。他们常伴风雪出现，有的会引导迷路的行人寻到来时路，有的又会刻意制造暴风雨，将行人困死在冰雪中。显然，你遇到的是后者。”

    中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神明也好，妖怪也好，到最后都会发现就是有人在搞鬼。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身旁的少女：“你很懂这些东西？”

    “嗯。”

    津子回答得坦然，反倒让中也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他本就不擅长此道，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蹩脚的试探：“那个，今天的天气这么恶劣，如果不是要出来找人，我大概也不会冒着暴风雪出来。没想到还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其他人。”

    津子看向中也，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她想了想，找了一个合适的说辞：“和你一样，我也在寻找失踪的同伴。”同时，垂在一侧的手臂轻轻一动，藏在袖子里的某只鸟就这么被抖落了下来。

    胖头鸟正睡得香甜，忽然感觉到一阵失重感，整只鸟都在向下坠去。等它回过神来，已经尾巴朝上，头朝地，直直地跌进雪地里。

    胖头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翻身从雪地里探出头。

    “……嘎？”

    茫茫雪原，孤零零一只乌鸦。怎么看怎么萧索，怎么看怎么可怜。

    胖头鸟满脸懵逼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丢下了，而它的主人已经走远，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与她并肩而行。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

    “……准确来说，它算是我的家人。”

    “……「它」？”

    “……嗯，没错，一只胖脑袋、黑羽毛的乌鸦。贪吃，不长记性，有点小聪明但不多。不过，它曾经陪我渡过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所以勉强算是我的家人。”

    听到这里，胖头鸟内心的委屈和伤心一扫而空，瞬间振奋。它拍拍翅膀，从雪堆里钻出来，迎着凛冽的寒风，飞向另一个方向，准备尽心尽力演完这出戏。

    “怎么了？”中也转过头，顺着津子的目光看过去。那里除了随风乱舞的雪花，什么也没有。

    津子摇摇头，收回视线。

    都说半真半假的谎言最难识破。尽管津子的出现很可疑，她所给出的解释也还存在是疑点，但是中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津子在谈到她口中的家人，那只胖头乌鸦的时候，所流露出的感情都是真实的。

    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不一定是个好人，但绝对不会是个恶人。

    中也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就这样，信任危机解除，“解决妖怪雪女，救出被困同伴”的临时同盟结成。

    为了尽快找到破局的办法，中也将之前遇到的那些诡异的事都告诉了津子：“擂钵街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异常天气，后来有同伴遇到袭击，我们才意识到有问题。

    首先想到的就是敌对势力的异能者，毕竟「羊」的敌人很多。为了揪出背后搞鬼的家伙，我差不多把擂钵街翻了个遍吧，然后就遇到了那个操控风雪的家伙。

    ——你问「羊」的其他人？他们都是没有异能力的普通人，没必要掺和进来，也就白濑他硬要跟过来。哼，那个笨蛋，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救他。”

    尽管中也的话里话外都是抱怨，但是不难看出，他非常重视那个叫“白濑”的少年，也非常重视「羊」的其他同伴。

    有牵绊就会有软肋，有软肋就会变成别人手中的武器，转而用来攻击自身。

    就像现在，雪女困不住拥有荒神力量的中也，于是就抓走了他的同伴。这样一来，中也就会为了救出同伴，主动留在这个由雪女构筑的彼世内。彼世之内，每一片雪花都蕴含了雪女的力量，待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受到这些奇怪雪花的影响？”中也忽然问道。

    津子愣了下。她的思绪中途飘飞，所以根本没听清中也都说了什么。

    见状，中也又耐心地解释一遍：“你没注意到吗？这些雪花特别烦，一沾到就会侵入皮肤。时间久了，连身体都会被冻住麻痹。”

    “问题不大，”津子平静地回答，“有结界术，巫女和术师最常用来对付妖怪的手段。”

    当然，津子用的可不是什么结界术，而且，普通的结界术也不可能挡住雪女如此密集的妖力侵蚀。

    世间水系皆源于海洋。

    身为海洋女神，津子能驱使一切与“水”相关的事物。无论是江河湖泊，还是雪雨冰霜，她的权能都高于所有水系神明，更遑论雪女这样的妖怪。

    如果不是神力缺失一半，她早就将这个冰雪构筑的小领域打碎，强行转换成自己的神域。哪里还需要在这里费时费力，寻找罪魁祸首。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走了太久，津子突然感觉有点饿，还有点困。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赭发少年：“有吃的吗？”

    “啊？啊……有的。”

    中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

    津子接过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将巧克力整个吞下去。可可的香气和甜味瞬间溢满口腔，驱散了饥饿和困意。

    是她喜欢的味道。

    津子心情稍霁，正打算询问中也，还有没有其他巧克力，视线不经意一扫，被远处闪闪发光的物体吸引注意力。她停下脚步，问道：“你的同伴，那个叫「白濑」的少年有什么特征？”

    “白濑？”中也回想了一下，“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短发，发尾有点翘。我记得，他今天穿的是深绿色的夹克和格子条纹的长裤。”

    “是他吗？”

    不知何时，风雪已停。

    中也顺着津子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那座立在雪原之上的人形冰雕。冰雕里面不是他找了大半天的白濑，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