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页对他本就并无好感,此刻受他这样言语凌辱,心头可恼,语气自也好不到何处去:“我们大人自有我们大人的道理,倒是阁下与我们有言在先,不入内庭,而今这番作态,又是意欲何为?”
面对赵页的诘问,荀鹤眼睛都不眨一下。
只见他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整个人在刹那间显得温和许多,周身令人胆寒的阴鸷之气亦如冰雪消融般消散些许,然而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大晚上能做什么?你确定你家大人不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说这话时,他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狡黠的光点。
他家大人怎能受他这样侮辱!
赵页简直是气得要冒烟,他家大人在繁华京都,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闺阁梦中情人,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明抛媚眼,他家大人却也只是克己奉公,不曾失礼半分,世人都道他风神隽秀,是个端端正正的好儿郎。
怎么到了崖州这弹丸之地,竟胆敢有人空口白牙不分青红皂白污蔑于他,大咧咧说他是那色中饿鬼,酒色之徒。
须知他家大人一不喜酒水,二不近女色,有这种想法的人才真是有毛病吧。
“我们家大人是风情朗月的君子,岂是你口中贪花恋酒之辈?”赵页心头不忿,带着些怒意。
如同一只等待猎物落网的狐狸,荀鹤先是微微蹙起墨黑的眉头,端出一副哑口无言苦恼思索模样。
赵页见他吃瘪不言语,自以为高他一筹,谁想他接下来一句话,则让他顷刻间恼红了脸。
荀鹤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晰,他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所以说……你家大人还是个处?”
“你胡说什么呢你!”几乎是应激般,赵页下意识抗辩。
荀鹤:“所以他不是处?”
赵页扯着嗓子道:“这关你什么事儿!”
“只是想瞧瞧他装得有多虚伪而已。”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的看客模样。
赵页心头更是窝火。
赶在他再次出声之前,荀鹤忽然道:“敢不敢进去瞧瞧?”
赵页不解的看向他。
荀鹤亦不解释,三两步迈到屋门前,孟兰与赵页二人见状连忙去阻。
他家大人特地嘱托要与凌云木凌家主单独会晤,倘若让这个讨厌鬼进去,耽搁了大人,那还了得。
“嘘——”荀鹤将修长的食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们仔细去听。
赵页与孟兰还欲再说,却被他眼眸诓得一滞。
他当是最具有天赋的表演家,骗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赵页从他眸中看到一股独属于夜晚丛林冒险时才独有的神秘与魅力,孟兰瞧见的则是那道抿成一条缝隙的唇,杂糅着无聊的人们所热衷的紧张与刺激。
他们一时沉默,竟当真凝神去听。
就在这时,荀鹤一把将他们二人推了进去。
后背传来猝不及防的力道,孟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多亏赵页及时将她搀扶。
正在心底腾起受骗的恼怒之际,眼前情形顿时令她一怔,紧接着心头传来阵阵痛楚,竟如毒液般蔓延到指尖。
只见陆舒客斜倚在藤椅上,面上带着些病色的苍白,凌云木弯腰平视着他,二人距离贴得极近。
隔着十几步远,她都能感受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旖旎气氛。
她瞧不见凌云木的神情,从她这个角度望去,仅能瞧见她的一抹纤瘦背影。
纤瘦?
在那不可见的时光缝隙中刹那,她忽然生了些贬低鄙夷她的意图。
的确,人们舌尖上火热的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家。
褪去身上罗衫,剥去顶上繁华,谁人不是清白孑然一身?
不过是世俗规矩太多,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衍生出诸多礼制礼节。
或许世间之人一般无二,无论东方与西方,总有人傲慢的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就如同她一般。
明明与人订立婚约,却恬不知耻的在衙门勾引他家大人,堂而皇之视无视世俗规则。
她凭什么这样。
就算她有权有势,能在崖州横着走又如何,在她眼里,与那颐指气使的风尘女子并无两样。
倘若生而不平等,那么当你我皆化为一抔黄土,被众人一视同仁践踏在脚下时,总该是平等的了吧。
这样想着,她心里好受了些。
可是想起平日一尘不缁大人竟果真上了她的钩,她便一阵不舒坦。
也对,传闻她风流多情,男人无数,手段自也是了得,大人一时迷了心窍,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那样冰清玉洁的大人,受恶魔蛊惑,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赵页瞧见眼前情状,先是啊呀一声仿若瞧见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在发觉自己出声前便已然开了口;“我嘞个绿草原。”
他就知道他家大人魅力难当,是当之无愧的女人杀手,竟将有夫之妇也给勾了去。
话音刚落,他才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巴,摇头晃脑深感懊悔,好在并无人追问,这件事便如同落入湖面却未引起一丝波澜的石块,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
不过……历来抢人妻者,也不在少数。
大人若是要加入这个行列,必能成为其中佼佼者。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猛地发觉一阵阴阴目光幽若鬼魂般飘荡在他身上,激得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凌云木,她可是出了名的好-色之人,他家大人又生得面若冠玉,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她对他的心思。
赵页摆好嘚瑟挑衅的表情,准备将凌云木气上一气,可是当他看向那处时,脑皮子顿觉发凉,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
目光来源处并非凌云木,而是他家大人。
因着这一番动静,陆舒客的注意力不免被吸引了去。
他眉眼微沉,方才些微转好的心绪如沉鱼、落雁迅转直下。
孟兰此人且先不谈,单道赵页。此人跟在自个儿身旁差不多已有十载功夫,怎地依旧是不能领会他的心思,仿若头一日上任,愣头愣脑。
他特地嘱托只邀凌云木一人来此,难道竟还不能察觉他的意图便是不愿被人打扰?
“在想什么?”凌云木俯下身来,指腹仍旧摩挲着他的下唇,眸中流淌着一片浓情。
孟兰与赵页二人的贸然闯入,似乎并未在她身上泛起一丝影响。
眼见二人马上便要亲上,赵页连忙喊道:“凌家主还望自重!”
在他们面前做这种事……合适吗?
而且人家未婚夫在外面呢,若是被他抓个正着,且不说凌云木如何,他家大人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
再者,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然而他家大人是何等人物,若当真在一介女流身上栽了去,岂不是惹人耻笑。
他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的发生。
“凌姑娘既已然订婚,如此行径怕是不妥,惹人误会。”孟兰跌跌撞撞找回自己的声音。
“真是坏人兴致呢……”凌云木这才像是刚刚发现有人闯入那般,苦恼的皱了皱眉,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又颇为遗憾的摇头叹息。
陆舒客的呼吸声明显有一瞬间的发沉。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恍若催命的毒药,身体的苦痛如野蔓疯涨,几乎让他克制不住。
解药近在眼前,他却只能望梅止渴。
有什么是比这更加痛苦难以忍受的吗。
凌云木当是察觉他的骚-动,她将手搁在他的发顶,如同对待某种犬类般放肆而又安心地蹂躏着他毛茸茸的发顶。
他的头发乖顺柔软,简直令她爱不释手,只是可惜,她得先分些心神来应对门框边儿的两位不速之客。
她缓缓站起身来,腰间玄色玉佩也随着她动作的起伏晃晃荡荡,宛如一只顽皮的精灵,被月光照耀反射而出的剔透红光,仿若它的双眼。
凌云木也在用着一双眼睛,看向面前来得颇为不合时宜的两人。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两只长臂摊开,做出一副事不关己之态,便是连脸上形容姿态也演得惟妙惟肖,一副被人算计的懊忿模样。
只听她张口就道:“你们家大人主动勾我,你们二人又在此时闯入……想往我头上扣帽子便直说,何须如此歪歪绕绕,牺牲你家大人这为数不多到可怜的色相?”
恶毒!
当真是恶毒!
赵页听罢这些颠倒是非没皮没脸的混沌话,当下嗓子眼儿便急得要咕嘟咕嘟冒字眼儿。
勾引?
他们家大人用得着勾引她吗?
他家大人那可是一等一的男子,以他为原型创作的话本更是不计其数,每每上街道是掷果盈车都不过分。
这样污秽的字眼怎么能落在大人身上?
赵页压低着眉眼,看着凌云木,活像是要将她生煎了去。
明明是一个视男色如命的风流女子,觊觎他家大人的色相,见事不成便恼羞成怒,如今甚至倒打一耙,这是好不要脸!
还有,他家大人生得那是天仙儿一般的人物,从画里走出来的都未必有他好看。说他家大人色相可怜,未免太过无知太过恶毒!
这些话在脑海里面慢慢跑着,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然而他到底没那个胆子开口,尤其是在见到凌云木的神情后。
从她与虚无接触的轮廓来看,她的身形瘦俏而清秀,倒像是个书生,也像是世间的弱柳女儿。
然而一介书生倘若无有贼的痞性,想来早该丧生于豺狼虎豹环伺之下。
弱柳倘若成真,缠绵病榻软绵病恹当是必然,然而她脊背直挺如毫不屈服奋发挺上的竹节,在层层薄纱下裹着的是充盈的肌肉与精练的线条,这是一种有别于男人眼中瘦弱的美感。
因着她跳跃出世间章法,她周身的逼人气势自也不同凡响。
那是一种极大的悲悯与极大的轻蔑。
赵页见了她那副模样后,心头那块肉剧烈震颤,如若传染的疾病般蔓延至四肢百体,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些如同排泄一般自然的字眼儿如今被生生吞回,他的脸色可想而知。
陆舒客没忍住痛哼出声。
纵使如此,他依旧勉强着自己打起精神:“你们两个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