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凉薄的气流散着干热。
两侧的榕树苍翠欲滴,繁茂的冠顶遮蔽灼阳,投下一片浓浓的绿荫。
送任廷出发那天,天气热的闷不上来气。
旁边的林宕戈从头到尾一直在哭,哭的稀里哗啦,听的人生烦,任廷只能忍着火气,哄孩子一样哄他。
齐淌原在旁边也插不上话,跟汪章青一起插着兜等林宕戈停止哭泣,好跟任廷说说话。
他身子一侧,瞥见一抹略显熟悉的面庞,再回头去看,对方一角风衣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
“怎么了?”
从商店回来的汪章沄拎着一袋冰棒,用空下来的手点了点齐淌原。
“没什么。”
“喏,买了你最爱吃的绿豆雪糕。”
“我的呢!你怎么又先给他!”汪章青看见自己的亲妹妹紧挨着齐淌原,眉头一皱,把她拉到一边。
“哥!你干什么!”
……
送完任廷,林宕戈他们又赶着去吃火锅。齐淌原摆了摆手,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道:“我就不去了,困得要死。”
“你可以吃口肉眯一会,吃一口眯一会。”林宕戈边说边自顾自模仿起来。
“……”他哑然失笑,“不了,神经病啊。”
他又拌了会嘴,挥手告别,朝不远处的咖啡厅走去。
咖啡厅内,冷气十足。
齐淌原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座位,那边窗帘紧拢些许漆黑,被黑暗笼罩的女子起身朝他招手。
齐淌原不太喜欢这黯淡的光线,手放在窗帘上,投给对方一个询问的眼神。
后者点了点头,他放心地拉起它。
咖啡厅里客人鲜少,偏向角落的座位也只有齐淌原和她。
“你找我有事吗?”
“你今天怎么在这?”他连问两句。
听见询问,路留生沉默了一会儿,后是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和你们一样,送别?”
“你认识他?”他愣了下,“那你为何在角落里看着,不和我们一块?”
“因为他不认识我。”
“唔……”齐淌原的疑惑不解愈发强烈。
“惊到了吧,不瞒你了,我暗恋他,那次找你有话说也是因为我提前知道他要走了,想你找他带句话,但现如今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真抱歉,那时候……”
她摇了摇头:“没事啦,说了反而会打扰到他。”
见旁人沉默,她笑了一声。
“我一个刚刚经历了哥哥死亡和喜欢的人离开都没太伤心,你怎么比我先沉默了?”
“不是我……”
“对不起。”他起身鞠躬,头埋得很深。
“你道什么歉啊?”她不明所以地往上掰对方的肩膀,但几次无果,她只好作罢。
“你别鞠躬了,服务员都看过来了……怪尴尬的。”
他踌躇一会才重新坐下,猛喝了口水。
“其实那些谣言是我妈传播的,当年发生的事和我们家有关系,最后间接导致了你哥哥的死……我真的很抱歉!不请求你的原谅,说出来也不是为了自己好受……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们也有错,要狠的话也恨我们吧。”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她愣怔了好一会,连握住杯子的手都不禁小幅度哆嗦起来,良久她脸上的惊愕不再显现,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淡淡口吻:“他死了纯属自作自受,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要把罪归到自己身上。他干的那些龌龊事那个不该让他千刀万剐下地狱,你们一个个同情这个畜生干什么。他罪有应得,早该死了。”
她冰冷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亲情。
或是察觉了旁人的不解,她又放下茶杯,解释道:“知道我为什么叫路留生吗?初听应该觉得是一个家里人很爱自己起的名吧,但其实不是,留生留的是我哥哥的命,我一个误生下来的人在我家里是个奴婢的命,要把哥哥当皇上一样毕恭毕敬地对待,以后长大赚的钱全要贡献给他,你说这一家子是不是有病,还他妈是皇上我呸,一个瓜子都不会磕的废物,光长身子脑子都发霉了……”
她后面越骂越起劲,好像所有的怨气在此刻像海水一般汇聚一起波涛汹涌而上。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好好学习,我们班的大学霸。”
“哪里哪里”,他挠了挠头,许是反应过来,连忙叫住对方,“你不回学校了吗?快一个月了?”
“那不显而易见吗?”
“你家长……”
“对,他们不供我了,我哥死了,我便没什么可利用的了,所以我被抛弃了,”她漠然道,“放心吧,等我自己攒完学费,一定回来做你们的学妹。”
她扬了一个不服输的笑容,拉开玻璃门大跨步走出去,自信从容的步伐仿佛背后抛下的是困住自己的牢笼,她不再是笼中鸟,笼中鸟也只是她未来明媚人生不值得提的过去。
齐淌原注视着太阳底下的人影,鼻子一痒,埋下头去,良久失了魂。
表面看起来懦弱服软的人远远比自己拥有更强大的内心,他们早已挣脱枷锁,驶向梦的远方,唯独自己依旧作茧自缚,背道而驰。
真不能以貌取人呢。
夏日的热浪烘烤着大地,汗水涔涔的运动员在跑道上热着身,等待裁判发枪。
前一个月的骚乱在繁杂的学业和快节奏的生活下悄然散场,他害怕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其实并不然,齐淌原在慢慢地隔绝他人,孑然一身渐行渐远。
看台上学生吃零食玩手机,突然发生爆鸣声时就抬起头望向赛场拍手掌,一阵阵的骚动下齐淌原歪着头靠在严罕许肩上。
起初学校要求运动会时候学生按班级单位落座,但后来现场秩序乱得不成样,校领导只好让那些志愿者别管学生了。
齐淌原跟着班级进赛场,从严罕许他们班经过时,不偏不倚恰好听见他们班男生嚼耳根子。
“那个谁,严罕许,天天板着个脸跟谁欠他的,刚刚我让他把我板凳给我递一下,你猜怎么着?他竟然不理我!妈的搞的他是谁啊。学习好又怎样,人品差得照样是人渣!”
“你跟那人计较干什么,估计从小班退出来也是被他们班排挤了受不了,他肯定也没想到他进了小班咱也没给他好脸色……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真他妈对……”
“真有病。”他小声嘀咕。
林宕戈碰了碰视线飘离的齐淌原,咬着棒棒糖:“你干嘛子呢?发现美女了?哪呢?”
“你面前,我,行了吧。”他白了眼,悄悄从队伍右边的老班眼皮子溜过。
他偷偷迁移到严罕许身后,想着怎么偷袭他时,悬在半空的手被人从前面拽了过去,他身子一晃险些转进严罕许的怀里,他脚尖一退,往后移了一小步,酒窝一凹:“嘿,严罕许,这回不打扰你学习吧?”
“没有。”他点了点头,拎过齐淌原手里的一大袋杂物。
“装的什么?”
“零食,帽子,手机,眼罩,耳机,还有几本推理小说……”他不好意思地看向严罕许有些被勒红的手指,发觉自己带的东西太多了。
“带的挺多。”
“放心,分你一半。”他背着手,接过严罕手里的资料。
“你们清北班那么卷吗?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还在刷题?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真的很气人,比我们聪明还比我们努力,这要不要人活了?”
他没应声,慢下脚步,跟齐淌原并肩。
齐淌原拉着他一会儿去看跳高一会儿去看跳远,有时候甚至帮别人代一会志愿者,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亢奋地扬着多动症的旗帜。
“坐会吧。”
他们坐在看台下面的阴影里,齐淌原喝着从林宕戈手里抢来的果茶,喝完一口便佯装无意地靠在严罕许肩膀上。
“让我靠一会。”
严罕许瞟着身上小憩的人,拿起头上的帽子盖在后者的脸上,他则头靠着后壁,当一个摇摆不定的杆子。
齐淌原一直没睡着,鼻子紧贴对方的□□,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体香,轻飘飘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麻痹着他的神经,一瞬一抹泪划过鼻尖。
他又在感伤了,他知道这最后的不足两个月是他和严罕许交往的最后时光。高三了,他就要按着母亲的意思搬回原来的家。
母亲没有说明太细致的原因,只告诉他:“高三了,那边的房子离学校更近,住那边能多睡一会儿……”
严叔不放心,说要么严罕许一起去,要么他每天接送他俩也能多睡会。
之后严叔被容云叫走了,再回来时却一改态度变同意了。
搬走那天,他特意选了严罕许不在的时候。当踏出住了一年的房间,关上隔绝两侧的密码门时,过去一年的种种瞬间没了实感。
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家人抛弃了,这一次还是以那么荒谬的借口。
高三了,高三了。
倒不如说容云怕自己带坏严叔的独子,怕严叔发现秘密赶走自己和容云,归根究底,又是当年的它,又是盘旋多年的它。
我们的心,不是圣心,一直在谴责怪罪他人,一直在自我欺骗,自我隐瞒。这不乏旁人的协助。
而齐淌原,便是他们中的一人,谈不上无辜。
我们是胆小的,对人生踌躇,对生活犹豫,对朋友埋藏秘密,对他不敢一提。
他是晴,是阴,是来的掌舵者。
而我是个偷窥者,沉沦得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