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
目之所及全是同样的深蓝色。
寂静。
闭上眼睛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徐知航莫名认定,自己应该是在大海里。
但她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命,就好像整片大海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连海浪声都不存在。
她应该感到恐惧。
但她没有。
徐知航只感觉到了宁静与平和,她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理会。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也完全没有感受,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只是一秒。
当刺眼的光线打在眉心,即将把她的意识从宁静的大海中拉出。
徐知航偏头想躲过去,但这道光却穷追不舍。她的眉头拧在一起,不得不睁开双眼。
她不在大海里,她竟然睡在一个玻璃缸中?
鼻腔下全是冰冷的液体。阳光从右侧玻璃窗打进来,将她所在的房间全数照亮。
看起来像是一个病房,她所在的玻璃缸旁边摆满了各类仪器。四周都是白墙,在门口处有卷起来的遮挡帘布。
徐知航惊恐地挣扎着坐起上半身,她想立刻从这个玻璃缸内爬出,但身上数条导联线连接着房间内四五台仪器,她一动,所有仪器都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尖叫着“不能动”冲进来的医生比她爬起的动作更快。
她的动作不得不因此而僵在原地。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带着口罩头套的女医生只漏出了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徐知航下意识摇头。
医生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了看仪器的显示数据,得出结论:“恢复得还不错。”
什么不错?
徐知航努力去感受自己身体的异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应该是经历了一场爆炸。刺痛的烧灼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表面,但此刻的她举起双手却发现皮肤光滑如初。
甚至能感受到头脑清明神清气爽,可能因为昏迷太久而补充了长期缺乏的睡眠,她很久没有如此精神抖擞的状态了。
“我发生了什么?”她开始认为那场爆炸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应该是下班回家以后因为身体不适所以被管家系统联系医院进行治疗了吧。
“你异化了你知道吗?”女医生简单粗暴。
“什么?”徐知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异化了,你异化了,在爆炸以后,你异化了。”她又重复了三遍。
徐知航重新僵硬在原地。
“虽然你已经满28了,但是也不是没有18岁后发生异化的案例,只不过发生率很低,你就是那奇特的0.001%。而且异化时机非常凑巧,如果不是正好发生异化,你肯定撑不过那场爆炸。你送过来以后,我们第一时间把你送到了医疗舱,但发现医疗舱对你没有任何作用,完全是细胞异化的过程将你受伤的躯体逐渐修复。”医生话很多,语速也很快,但说得很清楚。
徐知航如同五雷轰顶。
医生用手持扫描仪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过,似乎是给她一定的时间消化这个巨大的消息。
99.9%的人类异化都发生于成年前。18岁的徐知航早就接受了自己是普通人这一个事实,她下定决心发愤图强考入了名校强势学科。而28岁的徐知航博士毕业、工作稳定,前途是看得见的光明坦途。
突然的异化打破了她所有的人生计划。
因为,异化者和普通人将会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
异化??者18岁后只能入读专门的特殊学校,经过系统地培训和管理才能步入社会。而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和科学、政府几乎无缘。
调查显示,80%的异化者将会加入国家政府或者联合政府的暴力机关单位,除了负责城市所需的日常异化生物清除工作以外,也会做一些更为危险的城市外的探索工作。
剩下20%,一半由于能力不足回归社会从事一些体力劳动,一半将会参与进违法犯罪活动中去。
仅有1%的异化者能够进入政府职能单位或者关键科学研究项目,而从事生物科学领域的异化者几乎没有。
因为大部分生物研究领域都涉及到异化,掌握了话语权的普通人认为异化者如果从事该行业,会因为涉及到自身利益而无法作出正确公平的决定。
这个社会离不开异化者,甚至有不少人将异化者奉为神明。但同时,这个社会也在极端排斥异化者,所谓的社会高层人士自始至终都在警惕异化者侵入他们的领域。
即将的升职已经化为泡影,或许继续任职于原公司原岗位也成为某种奢望。
一直以来在她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好像悄悄送了。
思索片刻,徐知航反而更担心,自己这样一个28岁异化的奇葩,或许会成为样品的形式回到长鹰。那还不如让她失业吧,回吉华市卖异变海鲜或许能多挣点。
等到乱七八糟的思绪逐渐回笼,徐知航才有心思考虑现在的处境。她拍拍身下的水,问医生:“那我为什么睡在水缸里?我的眼镜在哪里?”
“你现在还需要眼镜吗?”
医生这句话让徐知航陡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没有佩戴眼镜的情况下,视物清晰。她从初三就开始佩戴眼镜,在屈光手术盛行的时代下也没有考虑过动手术解决近视问题。
但此刻,自己的视力无比清晰,甚至比平时戴镜后还要清晰,她清楚地看见了窗外树荫下忙碌织网的蜘蛛。
“你的视力应该因为异化升级了,在异化过程中我们发现你出现了鳃,所以猜测你的异化结果应该是水生动物。我试着将你放进了水里。事实证明我们的猜测完全没有问题,在水里你的恢复过程更快了。但同时,可能异化能量供给了躯体的修复,动物化的过程发生暂停和回退,你目前没有发生完全的异化,我们还不清楚你具体动物化的种类。你现在在水里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徐知航将手放下,在水里挥动,仔细体会身体对于水流在手中穿过的反馈。似乎确实没有任何难受或不适,甚至她前所未有地隐隐感受到了,自己对于水拥有某种难以割舍的留恋。
难以想象,自己竟然真的会异化成一条鱼?
她在成年前也做过基因检测,那时候这个飞鹰公司的基因检测项目刚刚启动,还没有和政府合作。那几年出现过不少案例,因为没有准备突然发生异化,无法控制异化反应,导致动物化后难以适应环境而出现严重副反应,严重甚至会死亡,水生动物在其中占比最高。
当年家里花了不少钱,还托关系才搞到一个名额,使她成为了首批体验异化方向基因检测项目的人。结果显示她异化概率为20%,可能异化方向似乎包括梅花鹿、熊猫和金钱豹。怎么看都是脊椎陆生动物。
年少的时候幻想过自己异化后的无数结果,就是从来没想过哪一天自己会是一个水里游的生物。
还没等徐知航消化完全,医生继续输出:“你的身体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异化过程因为受伤而被打断,所以在彻底发生第一次异化前,我建议你不要远离水源。”
“随身携带一瓶水可以吗?”
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徐知航还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浓浓的疑惑和不解:“你在开玩笑?”
徐知航苦笑:“你就当我在开玩笑吧。”
她迷茫地看向窗外,刚才还刺眼的太阳此刻已经偃旗息鼓,只留下橙色的夕阳在天空里做最后挣扎。
“你们是哪家医院?这次治疗的费用我们公司的商业保险应该会全部覆盖吧?”她决定回归现实,比起费用报销,她的工作前途和异化方向都可以稍稍往后挪挪。往好点的方向想,说不定以后还能帮爸妈出海捕鱼呢。
医生眨了眨眼睛,说话头一次慢了下来:“你的情况有点特殊,稍后会有专人和你解释。”
“什么?报销不了吗?”徐知航不知不觉提高了声线,为了更好发音还停止了背。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反应比一开始听说自身发生了异化还要大,直起身的动作甚至扯掉了一根在她身上的导联线。
医生按住她的肩膀,将导联线重新贴回她的身体:“能报销能报销,不是这个问题好吧。”
徐知航放松下来,疑惑地问:“那还有什么问题?”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复她的问题,病房的门恰好打开,两个身穿黑色干练制服的一男一女从门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她情况还好吗?”领头的男人块头很大,目测接近两米,肩膀宽厚得如同一只棕熊。
医生回答:“恢复得很好,再观察一晚吧,明天就能出院了。”
男人点了点头,走到徐知航的水缸前,从制服内兜掏出一个证件:“异化管理局,调查组一组,李斌。”异化管理局是管理异化事物的独立国家机构,徐知航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但听说他们权限很大,国级单位,而且手段强硬。
后面那个被他衬托得很纤细的女人也拿出了同样的证件:“唐语燕。”
此时医生已经走出了病房门,只留下了她和这一对异化管理局的人。
徐知航有些不安,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水中,但她遏制住了自己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
李斌继续说:“我们想要知道上周爆炸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周?”
“今天是8月7日,距离你在飞鹰公司遭遇爆炸已经一周了。”
徐知航倒吸一口凉气,但她很快收拢思绪,努力回忆那个加班的晚上:“那天我加班结束,差不多有8点吧。”
“具体时间还能记起来吗?”
徐知航皱眉片刻,然后肯定道:“8:15,我关闭办公室脑机前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按道理来说,公司的摄像头应该有更清晰的记录。”
“你们公司的人工智能系统被黑客入侵了,当天没有留下任何视频记录和安保记录。”李斌面无表情,说出了非常令徐知航恐怖的话。
飞鹰公司隶属于联合政府,使用的是联合政府的人工智能子系统——黑月,采用全球最先进的技术。如果它都能被入侵,那么这次袭击飞鹰的小偷来头一定不算小。
“好吧,”徐知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再提出疑惑,继续回忆,“关了脑机以后,我本来是准备下班回家的,结果到走廊发现实验室的灯还亮着。那天我们刚接到最新送来的样品,我以为是因为新样品有什么问题,耽误了同事的工作进度。所以没有马上下班,想说进实验室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多事,有什么好看的,直接下班回家可能就碰不到这样的倒霉事。
“因为样品是S级防护标准,所以是在超净实封闭验室里,我们都要穿很厚基本看不出谁是谁的防护服。我进去看他衣服上的胸牌以为是我们同事,他打翻了操作台上的一个试剂盒,旁边放着样品盒。我还让他去把打翻的试剂盒收拾好,谁知道他半天没说话,我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他不像是我同事。”
李斌打断她的回忆:“具体哪里不像?”
“他比罗茂实,就是胸牌上的人,他比我们同事更高一些,更瘦一些。说话也不太像我们同事,罗茂实虽然话不多 ,但说话更慢一些。这个人蹦出的两三句话语速都很快,而且很简短,似乎一点都不愿意多说几个字。”
“他说什么了?”
徐知航将两个人在实验室里的简单对话重复了一遍,继续讲述这段离奇遭遇:“后来听见他出去了,我不敢回头,等门彻底关上以后,我看见大门旁边被他丢下了一个圆形的金属,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清楚他带走的样品是什么吗?”
徐知航摇头:“这一批样品是研发部刚送过来的,他们的东西从来不会给到我们具体的资料,只给我们需要进行的具体实验项目。这次又是刚送来,我连看都还没来得及看。”
李斌侧身和唐语燕低声交谈。
徐知航坐在水缸里感到有些迷茫,她将自己更多的身体缩回水下。眼看面前两人没有再与自己交谈的意思,她主动问:“我现在是在哪家医院?我想要我的随身脑机联系我的家人可以吗?”
他们重新将视线放回她身上,这次是唐语燕先开口:“你的随身脑机在爆炸中损毁了,我们等会儿会给你配备一个临时脑机,但是你可能暂时不能联系的家人。”
“为什么?”
唐语燕的表情有些犹豫,她似乎是在斟酌如何解释。大概纠结了几秒,她才开口:“飞鹰公司在发生爆炸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安保员,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停止了呼吸。你的公民身份已经注销,从程序上说,你已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