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 …”
话语中的针对之意实在太过明显,连一旁的钱家二女都闭紧了唇瓣,不敢相护。
周遭有几个离得远的,已然开始低低切切地议论起来。
那些个打量姜岁欢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谦顺恭敬变成了睨而视之。
面对这无端之灾,一股无力感自下而上朝姜岁欢袭来。
她几乎在短短瞬息之内,就将自己入宫来与这位三公主所有交集过的场面都回忆了一遍。
却也实在想不起,自己何处开罪过她。
公主没有发话,姜岁欢就只得继续躬着身子。
余光所罩之处,有一长条黑影裹着劲风朝自己飞来。
公主这是打算用手里那根金丝马鞭抽她?
姜岁欢颇为认命的闭上眼。
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反而怀中一重。
睁眼后,她发觉臂弯处多了一把竹柄牛角弓。
李锦荣则又从河曲马臀右侧的弓袋处掏出一柄长弓,昂声道,“接好了。陪我比一场。”
回过头,见姜岁欢还是一副惶然受惊的模样滞在原地。
李锦荣狐疑又好笑地看着她,“你适才不会以为我要抽你吧?”
姜岁欢涩笑一声,并未否认。
随后,她整弄着手中的弓箭跟在李锦荣后头。
二人走到一颗枝条下端悬满绸带的柳树的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李锦荣站定,从箭袋中数出九根箭矢递过去,“一响三发,我们比上三回。
谁射下绑着绸带的枝条多,就算谁赢。”
见姜岁欢接下箭矢后不知在低着头思量些什么,李锦荣心中莫名窜上一股不耐,“不必因我的身份让我,输了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姜岁欢懵然回“是。”
比试刚始,柳树周边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所有人都知晓这位天家三公主眼高于顶,莫说是同世家女子交好了,平日里连上前同她逢迎媚好的人,多在她耳边叨上两句,都嫌厌烦。
可谁能想到上一息还在众人面前被她下了面子的明珠县主,下一息又被她主动邀来比试一场。
这阴晴不定的作风与突如其来的傲娇示好,令围观众人震愕莫名。
但不容他们继续思度。
李锦荣已然扣箭拉弦,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三箭齐开,三段挂着缎带的柳枝断裂,直坠而下。
“好!”
掌声与鼓掌声响彻平地,围观众人无不为折服于李锦荣的高超射术。
李锦荣高傲地朝姜岁欢努努下巴,示意该她了。
姜岁欢闭上眼深吸一口大气,后缓缓倾吐而出。
睁眼后,她同样抽出三支箭矢,扣在弓上。
拉弦放矢,动作流畅洒脱,一气呵成。
伴着一声“嗖”响,同样射落三段挂着缎带的柳枝。
一旁观赛人群先是全体静默。
一息过后,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人群又爆发出阵阵喝彩高呼。
李锦荣柳眉轻挑,没想到姜岁欢的射术也如此了得,飒声道,“再来!”
第二局两个人又打了个平手。
直到第三局,李锦荣为锁定胜局,其中一箭连穿两支柳条。
三箭四中,她矜自收弓,胜券在握。
姜岁欢喟然吸气。
还能这么玩?
心中有悟,她也有样学样地挑了个好角度,射出箭矢。
最终三箭五中,以一条之差赢下了李锦荣。
待耳边溢满“明珠县主赢了“的赞赏之语后,姜岁欢方觉自己做得太过,学人玩法还抢人风头,实是不妥。
她原已准备低头谢罪了,却不想李锦荣并不在意,反而用隐有称许的眼神望向她,“你…练过?”
姜岁欢轻笑,“这一年赋闲家中,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府中几颗槐树上绑些小物件,射着玩。”
“这也正是我赴这射柳宴的缘由。”
李锦荣点头,娇哼一声,“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见面前之人又开始酸言讥诮,姜岁欢忍不住蹙眉,直白道,“公主,岁欢思来想去也不记起自己从前在何处得罪过你。若是我曾有过什么让您心有郁塞之举,您不妨同我说个明白。”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说实话,若要一直让我提心吊胆地同您相处下去,我实是难受的紧。”
李锦荣没料想她会这样直接,便也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莫不是真忘了我?”
这句问话听得姜岁欢更云里雾里了,“忘了?怎会。公主倾世之姿,岁欢见过一次便不敢相忘。”
李锦荣听她仍是这般冠冕堂皇的话腔,就知她早已忘怀。
亏自己堂堂公主还记了她这么久,“你不会连景润哥哥都忘了吧。若不是你当初… …罢了…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这一声“景润哥哥”终于将姜岁欢久远的记忆唤回。
原来,她真的早在被钱淑妃收为义女前,就见过这位公主。
李锦荣就是当初在镇国公府门前,紧追在薛适身后的那位公主!
见姜岁欢眼底划过震愕,李锦荣知晓她想起自己是谁了。
她朝姜岁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继而转头朝婢女道,“和喜,将缀雪牵过来。”
一个梳着双髻的宫婢依言把一匹通体雪白的北贡骏马牵至二人中间。
李锦荣摸了摸马背,朝姜岁欢道,“愣着做什么,上马啊。”
“我?”
姜岁欢错愕,伸手指了指自己。
“你今日不是还特意穿了骑装?”
“别傻楞在这处了,快些上马,跟紧我!”
“驾!”
姜岁欢骑着缀雪衔尾相追。
不稍时,二人便来到校场正中内围。
姜岁欢粗粗扫了一圈,不敢将人认得太细。
当然,这寥寥几眼也足够让她将内围中人认出了个大概。
若说这次外围已然是些显赫的朱门大族子弟。
那内围中人更是精中之顶,全员台阁重臣与簪缨世族之后了。
当然,还有那群最难伺候的天家儿女。
“五皇弟,你缺的副手,我从外头给你挑回来了。”
李锦荣朝五皇子灿然一笑。
五皇子朝姜岁欢所在之处款步而来,在离的约莫十步左右距离的地方认出了她,“原来是明珠县主。”
姜岁欢在听得有人唤她后,才回过神来。
赶紧翻身下马,恭恭敬敬朝那群天皇贵胄见礼,“岁欢见过太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二公主,六公主。”
众人也都同她点头致意,只是眼中都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岁欢看不懂那些眼神,但李锦荣看懂了。
李锦荣似是怕众人对她挑人的眼光有异议,以为她特意选了个草包花瓶来拖后腿,便朝五皇子解释道,“你放心,我做事向来无偏无党。适才我在外头同她比了一场,她赢了我,我才将人带进来的。”
姜岁欢暗自纳罕,原来她刚刚是出来挑人的。
“哦?明珠县主的射术竟在三皇姐之上?”一听姜岁欢赢过了李锦荣,五皇子看向姜岁欢的眼神也变得朗若秋泓。
姜岁欢哪里敢当着一众皇子的面应下,赶忙道,“三公主射艺绝伦,我不过是剑走偏锋,有样学样,偷了公主的巧思才侥幸取胜。”
这话说的很有水准,既给足了三公主体面,又没有自谦过头,否认自己的射术。
果然,听得这话,李锦荣的眉眼又舒展了不少,她状似无所谓地摆摆手,“你不必自谦。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李锦荣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人。”
见五皇子认下了明珠县主做自己的副手,太子紧道,“好了,既然人都齐了,那便快点开始罢。”
“驾!!”
太子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驾马朝林间飞奔而去。
“明珠县主,跟紧了!”五皇子双腿一夹马腹,伏低脊背,绷成一道凌厉弧线,直冲而出。
姜岁欢还没搞明白规则,就又被迫跟着大部队不明不白的驰骋起来。
未免自己太拖后腿,她咬牙并辔骑至五皇子旁侧,“五皇子,我还不知,你们这场比的是什么。”
五皇子转头看她,眼波湛湛,“此番乃是射猎,二人一组。射得野兔、田鸡等小禽,记得一分;射得鹿獐这等跑兽,记得三分。若能射下天上那几只挂了铃铛的东海青,则记得五分。以两个时辰为限,哪组得分最多,便是赢家。”
“这次的彩头是圣人娘娘陪嫁中的一对上等翠玉南珠耳环,县主若也喜欢,我们倒是可以同他们好好争上一争。”
姜岁欢点头,“既然赛了,那便好好赛个痛快。”
怪不得每个人的箭兜里,装得都是尾部颜色各异的箭矢,原来都是用来清点记分用的。
姜岁欢没有选择紧跟大部队相行,而是另辟蹊径,走了条无人经走的杂道,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捡漏。
果然,环视间,一道黑影蹿过低矮树丛。
姜岁欢即刻张弓,弹指间,却有一道蓝尾迅影先她一步正中猎物头顶。
而她的紫尾箭,摇晃着下摆,落到了猎物倒地前头两尺的地方。
“明珠县主,承让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男音。
姜岁欢回头,两丈开外之处,有一清贵疏冷的少年紧追其后。
她见过这人,是继赵家之后的新任兵部尚书之子,张择端。
原来是他,先她一步抢走了自己看中的猎物。
姜岁欢登时起了兴致。
待张择端反超后,她驱马相追。
又一头猎物现身,张择端急挽雕弓,却听得身后擦过一声破空惊响。
一道紫尾箭矢自他肩头掠过,正中鹿颈。
“张公子,岁欢这厢也承让了。”
张择端有片刻的失神,待姜岁欢骑近后,他不吝夸奖道,“没想到明珠县主的骑术和射术都这么出类拔萃,精妙绝伦。张某自感弗如。”
“张公子何必如此?岁欢尚未老眼昏花,如何看不出你是真的忝列其后,还是假意输诚。”
张择端笑眼如月,没想到自己演得这么真,还是被她瞧出来了,“哈哈哈哈,好,那我便同你好好赛一场。”
二人相视而笑,蹄踵相接而赛,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逐影追光间,两人有来有回的射下不少猎物。
而正当姜岁欢从小道转至大道疾行而出时,不想右侧也恰好有人驾马而来。
“吁!”姜岁欢连忙挺背后仰,双臂迅速持绳后拉。
可还是来不及。
两马相撞,姜岁欢与对面之人一同飞了出去。
“小心!”
“当心!”
两道略带急意的男声一同响起。
姜岁欢只觉天旋地转,鼻突然沁入了熟悉的乌木香味。
须臾过后,自己又被带入了另一道散着淡淡松柏香气的怀抱里。
待好几个落地翻滚之后,姜岁欢悸然张眼。
她想确定刚刚自己闻到的是不是真的。
目光所向之处,正巧看到两道相缠在一起的身影。
“薛… …适!?”
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
姜岁欢怔然地看着不远处被薛适揽在怀中的三公主,心弦微动。
原来,刚刚与她相撞的是李锦荣。
薛适刚刚想救的人,也是李锦荣。
没错,之前说到以薛昌平和凌凡霜为首的主犯都被问斩,薛家其余家眷也被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但薛家还有一个濯缨振衣的例外
——薛适。
姜岁欢也是后来才知晓,薛适当初受伤后的认祖归宗,只是一个同朝中肱骨共设的局。
他假意同薛昌平父慈子孝,为的也是深入腹地,诱取实证。
薛适搜罗到的罪证并不比自己少。
镇国公府能如此疾速倒台,并在一月之内将所有明线暗线都一并拔除,薛适功不可没。
自己当初的动作确实操之过急了些。
现在看来,薛适无数次在耳畔同自己许下的承诺,并未作假。
不过那都是旧尘往事了,不提也罢。
“县主,你无事吧。”
身下先是传来一声来自张择端的哀嚎之声,随后便是他咬着痛意的关切。
而另一端,李锦荣也是发出了劫后余生的轻咽,“景润哥哥,还好有你,不然我可要摔惨了。
然而蜜意呢喃刚歇不到一息,李锦荣有发出一声刺耳惊叫,“呀!你腹部的旧伤又开始淌血了!”
姜岁欢循声望去,男人月白衣袍中间,赤红一片。
正是当初她刺伤他的位置。
姜岁欢瞳孔剧颤。
那伤口... ...过了一年,竟还未好全?
受伤之人被迫停赛修整。
张择端伤的最重,像是磕到了骨头,直接被人抬下去诊治。
而薛适、姜岁欢、李锦荣三人趁着校场场卫清点结算的时间,各自去包扎换衫。
李锦荣贵为公主,校场中间就有给她换衫用的皇室专用帐幕。
薛适和姜岁欢这种外臣只得去到更远处的行帐更衣。
待二人整顿完毕,天上已然飘起了毛毛细雨。
突然间又春雷乍响,雨水砰磅而下。
将原本还在外头游冶嬉闹的人群都赶到了帷帐之下。
姜岁欢带出来的丫鬟机灵,一早就备好了油纸伞。
但也只备了两把,并不够三个人撑的。
小丫鬟从未见过薛适。
但见姜岁欢与那位大人一副不甚相熟,半个字都不想搭的避嫌模样,心中默认了两柄油纸伞一人一把全归她们主仆,禀催道:“县主,快些动身吧。再晚就赶不上那头的庆贺了。”
姜岁欢捏着伞柄怔怔点头。
眼见薛适就要这般无遮无拦的行入雨中,她还是心有不忍。
心脏骤跳了几下。
姜岁欢心存幸冀地想:或能借由今日的善举,同薛适一笑抿去恩仇?
回想一年前告发薛府的雪夜,的确是她一意孤行地误会了他,又捅伤了他。
当初虽确实想置他于死地,可他到底还是没死。
且他从前也切切实实地骗过她,夺过她,辱过她。
这样想来,他们二人互相都做过不少伤害彼此的阴毒奸猾之举。
谁也不比谁清白无辜。
两相抵消,应当勉强能算是谁也不欠谁了吧?
姜岁欢清了清嗓子,终于还是先朝他迈出那步,将人叫住,“薛大人,外头有雨,不若与我共同前往吧。”
说话时,一颗心脏在胸腔内跳得砰砰直响。
哪料薛适头也不回,丢了一句“不必“给她,继续向前走去。
姜岁欢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样彻底。
但自己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便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将话说开。
想来他们以后见面的次数也不会少。
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日后能看在往日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互相帮衬帮衬,便最好了。
再退一步来说,哪怕是形同陌路,也好过做一双仇敌,被他记恨一辈子。
姜岁欢提着裙摆,快步将人追上,把伞举过二人头顶,“我… …从前那些,是我操之过急,对不住你… …你腹间还有旧伤,不能淋雨。”
薛适低头看了看已被淋的半湿的衣衫,淡漠道,“姜小姐不必介怀,小伤罢了,死不了。”
见他丝毫不念旧情,姜岁欢一时生急,伸出两根细白如雪的手指,将他衣衫扯住,“还是一起为佳。”
也就是这一下。
终于让薛适停了脚步,回过头看她。
“再同你说一遍,我不需要撑伞。“
男人的眼神和语气尽是森冽砭骨的冷意,一点温情也无。
他带着凛意的手指,无情将她推至一臂之外。
乍然袭来的阴寒之气让姜岁欢莫名打了个冷嗝。
“这会儿才来同我示好,你不觉得太晚了些?”
“早在你打定主意取我性命的那刻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能从暴雨中安然走出来的人,靠的从来都不是伞。”
“自兹以往,你的暴雨,就是我。”
薛适幽黑的瞳眸若饿狼锁喉般凝着她。
仅一个眼神,就让她感受到了皮肉被抓咬啃噬的滋味。
姜岁欢霎时间浑身寒毛倒竖,脚底酸软,仿若坠进了一个无底黑洞,整个人都飘飘战战的。
她如何听不懂男人的意思?
薛适,不欲同自己善了。
他要报复她!
少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指骨一松,手中油纸伞翻旋下坠。
雨水“吧嗒——吧嗒”打在头肩之上。
倏忽间,一只大掌不急不徐地替她将伞柄接住,又动作轻柔地将伞柄箍回她的手心。
“比起忧心于我,姜小姐还是看顾好自己,将竹柄捏稳了才是。”
言毕,男人用指腹重重碾去落在少女脸上的雨痕,留下一抹桃红印记。
待人在雨幕中远走十丈,姜岁欢才后知后觉地揉了两下被男人重按过的颊肉。
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