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春日田猎宴已完成所有的分数统计。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原本阴云密布的天幕又被喇开了一到散着暖光的口子,万里飘晴。
意外的,这宴会的“猎魁”还是落到了李锦荣这组的手里。
虽太子因耽于政事而半途离席,由薛适补上了空缺;
虽李锦荣与薛适也一同于临了之际,双双坠马,弃赛修整,但他们还是凭借虏获全场记分最高的东海青,锁定了胜局。
连姜岁欢也自愧弗如。
他们的骑射之术,确实在她之上。
待钱淑妃身边的大都知将那对浑圆锃亮的南珠耳珰彩头呈上后。
姜岁欢方才明白,这田猎的分组为何非得由一男一女相组了。
李锦荣迫不及待地将那对南珠耳珰挂上,杏眼含波地朝着面前的男子眨眼,“景润哥哥,好看吗?”
薛适温然一笑,“甚美。”
李锦荣娇憨一笑,“多亏你射下的东海青足够多。”
那明媚模样,连与姜岁欢并排站在一处的五皇子李承宣都忍不住溢美道,“那对翠玉耳珰与三皇姐十分相称,不亏是大娘娘的陪嫁。”
姜岁欢诚然点头。
看着面前二人尤若暖春碎冰般的互动,心间泛起一股麻涩之感。
然,这意惹情牵的场面还没维持多久,就被正位坐着的钱淑妃皱眉头打断:
“岁欢,你到我这处来。”
姜岁欢倏然被点,骤尔惊跳了一下,才回过神,“是,淑妃娘娘。”
钱淑妃柔眸微弯,笑着抚过她的肩膀,“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见外。”
见姜岁欢低眉敛目,恭敬站在跟前,钱淑妃直言道:
“你啊,旁的什么都好,就是这婚事最让我操心了。”
“今日田猎可有什么瞧上眼的才俊?若是有,我就替你做了这主。”
姜岁欢其实心中愕然,不明白这话题怎么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这般私密的话题。
但转念一想,或许天家之人就是这般直接,婚姻大事总爱拿到台面上来说。
自己家中早前遭难,现在又以二九之龄待字闺中。
这样想来,确会成为压在“母亲”心头的一桩大事。
想及此,她心中那抹冒头初生的不适之感也都消散了去。
姜岁欢依钱淑妃所言,脑中回闪一众世家公子的样貌,也就张择端那张脸比旁人多停留了一息。
少女低哂一声:许是因为他因救了自己,这才对他更有印象些吧。
于是,她腼觍摇头回道,“不曾。”
钱淑妃听罢,表现得有些伤神。
又思量了一会儿后,镇重开口道,“对了,你瞧着薛大人如何?从前你曾跟随姨娘在那儿寓居过一段时日,若是你二人意洽互钟,倒也算是全了一段佳话。”
状似突然闪过的想法,其实是钱淑妃刻意为之。
钱淑妃之所以会突然将薛适与姜岁欢二人的姻缘在人前挑明,其下的弯弯绕绕可谓是错综复杂极了。
就先从锦荣公主心许薛适说起吧。
于朝堂来说,若薛适这般心思缜密,至公至正,铁面无私,灭亲徇义之人,自然是社稷桢干,国之梁柱,是能为世人所颂扬尊崇的存在。
可于皇家姻眷匹耦来说,这样有抱负的男子,怎可能是个知冷知热,又细致体贴的夫婿。
这样的人,又怎会愿意为了驸马之位止食禄米,不预朝政呢?
为驸马者,自然是要知情知趣,一颗心都系在公主身上的。
官家与圣人平日里可没少为李锦荣的情丝暗许而头疼,势必不能让这两人成事。
虽说钱淑妃膝下只四皇子李承祥、二公主李珠和、六公主李珠仪三人是为亲生。
但她如今暂代六宫之责,加之官家本就宵旰忧勤。若她身在其位却不能为其分忧,那必然是要让一众妃嫔看低了去的。
就算只为争个淑质英才的名头,她这个做母妃的得快些绝了李锦荣对薛适的情谊。
毕竟,若是皇后都做不到的事,她做到了。
不更能向官家证明她的智计与手腕吗?
故而,钱淑妃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费神这事。
过往那些关于薛家内宅的蜚短流长突得就闪进钱淑妃脑中。
自她将姜岁欢认作干女儿开始,就听过不少关于姜岁欢与薛适闲言碎语。
姜岁欢刚被封为明珠县主,薛适重伤修养的那段时日,汴京城中关于二人的流言传的那叫一个沸沸扬扬。
据说薛适为了保她,曾多次与薛昌平翻脸,但却又连个侍妾的名分都迟迟不愿给她。
二人的情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被传得神乎其神。
加之薛家覆灭前夕,薛适遇袭重伤,性命垂危。
坊间皆道:让小薛大人受伤的那里是什么从外头翻进来的刺客,而是温柔乡刺出的绵里刀啊。
钱淑妃望向姜岁欢的眼神愈加高深莫测。
这些风言风语究竟是群口铄金,蜚语中伤,还是玄奇不假,确有其事。
还得由她这个做长辈的再测测虚实。
“我... ...”
姜岁欢瞳孔骤缩,檀口微张。
她不明白钱淑妃为何突然起了将他们二人凑在一起的兴致。
钱淑妃睨着她越涨越红的面孔,还当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傻孩子。你放心,以你现在的身份配他,绰有余裕的。“
姜岁欢:“… …”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脸不是羞红的,而是急红的。
她与薛适早已势同水火,而钱淑妃这句撮合,偏巧又为灾火添了柴禾。
果然,男人先她一步发出一声冷嗤,朝着上位道:
“淑妃娘娘抬爱,却也不知明珠县主向来眼高于顶。”
“连曾经那位由县主随意驱而使之的青梅竹马的——宋小侯爷,尚不能与明珠县主羁縻情分。”
“薛某与县主从前不过就是点头之交,便更笼络不住了。”
待薛适说完,姜岁欢也是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竟是这般?”
钱淑妃颇有些失落,只当是自己之前错看了二人的关系。
再回到姜岁欢这边。
男人当众拒绝她后,松气归松气,但他口中对自己与宋序的含沙射影,让她怎么能忍?
“薛大人,你适才提到了宋小侯爷。想来你也知晓,自那日他救我于水火后,便自请戍边,一年未归。宋小侯爷风骨峭峻,句格峥嵘,心系家国大事。万望你莫要用我这凡俗之身去朝他身上泼污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薛大人那后半句话又说的极为在理,岁欢同样也有如此感悟:婚姻大事不能只看官爵与容貌,人品才是放在首位的。”
“那说到人品嘛,你倒是提点了我。我瞧着兵部尚书家的张择端张公子便与我很是契合。不仅骑射俱佳,今日还为救我而受伤。”
姜岁欢先是口齿伶俐地将薛适损了一通,又无视了李锦荣投来的眼刀,朝钱淑妃道,“娘娘,岁欢之后想多同张公子相处相处。”
钱淑妃温醇点头:“好。届时我会遣太医去他府邸看看,你一同前往便是。”
“谢娘娘。”
“你这个孩子,倒是个有眼光的。”
她依稀记得张家的大郎确实长得神清骨秀,倒也能与姜岁欢相配。
可耳边却来了句极为煞风景的打断,“淑妃娘娘且莫忧虑,我倒认为明珠县主配得上更好的归宿。”
钱淑妃:“哦?更好的归宿?薛大人此为何意啊?”
薛适恭禀,“契辽族近年来动作频繁,不仅割据了我朝西北部的三座城池,还不时与边境要塞发生兵械冲突。若我朝能将备受宠爱的明珠县主送去和亲,想来为西北部再争取上三五年的和平,不成问题。”
和亲?
姜岁欢登时煞白了脸色。
“当然了,若是明珠县主不满意的话,薛某还有一人可荐。”
钱淑妃又问,“谁?”
“唐枢府的幺子,唐嵩。”
唐嵩二字一出,全场诧寂。
就连一向恋慕薛适的李锦荣都投来了颇为不解的眼神。
钱淑妃最先冷了神色,“这... ...还是容后再议... ...”
哪那料薛适穷追不舍,“淑妃娘娘,臣此番并徒托空言。万望娘娘回去后能代我向官家转奏。”
“嗯。”钱淑妃敷衍地嗯了一声。
随后,大都知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淑妃娘娘移驾回宫。”
*
“薛适,你站住!”
“就因我当众驳了你的面子,你便要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猎宴散场后,姜岁欢没走,特意侯在薛适必经之处,将人拦下。
薛适被她拦下后,甚为厌弃地掸了掸衣料上被少女指节触过的地方,并不说话。
姜岁欢强忍下他的这波无声羞辱,怒嘶中带着怆然,“你真的要我死?你竟恨我至此,逼着我去死?”
男人轻笑,“县主何出此言?这两门亲事与于你都是命定的好姻缘,再相配不过了。”
少女再也忍不下去他的虚伪面孔了,扬手。
“啪”的一声,惊走了檐上的鸟雀。
她未有收力,月白的指甲在薛适脸上留下三道红印。
“和我相配?”
她快被气笑了。
若说他一开始让她去和亲,确实镇住了她片刻。
其中山河赤忱的家国鸿志让她很难想象男人这是在公报私仇。
可当他说出唐嵩的那刻,她便清醒了。
“谁人不知唐嵩自去年行军坠马、不能人道后就变得颇为乖戾暴虐。每月自枢密使府拉出来的,用草席裹着的年轻女子尸体,没有十具也有五具!”
“你要我嫁给他?!”
“你还敢说你不是在挟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