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之变(三)

    姜岁欢耳廓微动,那不正是资政殿中的醇厚与低沉的两道男音嘛!

    原来这二人便是计划要让薛适命丧樊楼的关、林两位大人。

    姜岁欢未有避讳地直盯着两人,似是想看穿二人胸口跳动的那颗东西究竟是什么颜色。

    长得倒是其貌不扬,心眼确这般歹毒。

    二人拿着手中酒壶同辽契使者一同敬了半席,终于来到了薛适面前。

    其中那位林大人面色如常地往薛适樽中将酒斟满后,迫不及待道,“薛大人,我敬您。”

    姜岁欢:“… …”

    这猴急的做派,摆明了就是在告诉她,毒酒是这杯无误了。

    薛适接过后轻晃了晃那杯乳白的湩酒的杯身,又置于鼻下嗅闻几许,似是并不急于饮下。

    这番赏酒的动作倒是将那两位大人看急了,张着嘴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姜岁欢深知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短短几息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挡酒法子,便想着破罐子破摔,直接了当的在薛适面前证明了这是杯毒酒便是。

    她假借抚耳动作将耳垂上的银质耳珰取下后,软着身子就朝薛适身上贴,“官爷,这杯好酒就让奴家喂您。”

    薛适似乎很喜欢她这般主动,由着她将自己手中的杯樽夺过。

    男人伸手拦住少女柳腰,点点自己的唇,示意她快些将酒渡给他。

    姜岁欢无语凝噎。

    却又得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模样,极“不小心”得将那捏在手中的耳珰投进湩酒之中,然后借由慌张而将酒樽打翻。

    丝毫不在意旁人会否疑惑那耳珰怎得挂于手心之上。

    待“噗通”一声脆响过后,姜岁欢行径夸张地指着地上那摊乳白酒液中已然变得黢黑的耳珰道,“呀!我这耳坠怎么被染黑了!?莫非,这酒有毒!”

    她浮夸地做完这些。

    面上未有一丝对酒中被下了毒的震惊惧怕,只有完事后的松懈与解脱。

    自然,这些“表演”落到薛适眼中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

    做作至极,

    笨拙透了。

    也只有她会觉得这一连串荒诞的动作是自洽的吧。

    这处异常很快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

    那早就喝下湩酒的大半高官纷纷白了脸色。

    有些人颓倒在坐席之上,一脸衰败之象,有些人则哀嚎着伸手朝喉间抠去,欲将那早已入喉的湩酒呕出来。

    除却一直将眼神投在姜岁欢身上的薛适外,这些人在发觉湩酒有毒后的动作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霎那间,整个厅堂乱作一团。

    眼见关林二人在被戳穿后有负罪自戕前兆,薛适立刻朝着门口高喊,“陆元!”

    俄顷间,一群身着黑衣的暗卫破门而入,将人团团围住。

    陆元一脚飞踢,将关、林二人踹翻脚下。

    而他们用于自戕的毒酒自然撒了一地,无法再入口中。

    “将这二人带下去严刑拷问。但记得,别把人弄死了。”

    “是。”

    薛适的声音很轻,不像是对有罪之人的宣判,倒像是慰哄时呢喃。

    姜岁欢不明白薛适的反应为何这么平静,平静到好似今夜要被毒害的人不是他。

    男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攥起自己的手,用他的衣摆将她手上被溅到的酒渍细细擦净。

    温柔得不像话... ...

    姜岁欢无端颤了两下,总感觉很是不对劲。

    “还有,将这樊楼的前后两厅都封住了,后厨与仆役休息之所也一同封了。待查明所有与投毒有牵连的人之前,一只苍蝇也莫从这处放出去。”

    “将他们也都压下去。”

    他们,指的自然是今夜所有在这处宴饮的官员与陪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慌了。

    “薛大人,我们与您饮的可都是一壶酒啊,抓我们做甚啊?”

    “大人饶命,我们今夜只是过来做陪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 ...”

    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响彻雅房。

    薛适头也不抬,只冷然道,“都压下去。”

    话音刚落,原本济济一堂的厢房转眼就空了大半。

    那她也该溜了吧... ...

    少女捂紧前胸,蹑手蹑脚地朝外走。

    却被一道松懒之音拦下,“慢着,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这投毒之事,你似乎知晓颇多啊。”

    抬首间,薛适步步紧逼而来。

    姜岁欢节节败退,“我… …我也是来之前,在转角处偷听到两位大人要害你的谈话,这才好意相拦。

    我救了你,你不谢我,还要锁住我不成?”

    男人温然一笑,撩起少女一缕鬓间青丝,置于唇下轻吻,“自然是要谢要赏的。”

    “那就赏你,被我日日锁在榻上亵玩,如何?”

    姜岁欢险些装不下去,也只敢不轻不重地伸手推人,“你说的什么浑话。”

    陆元见状,识相地带着护卫关门离开。

    待关门声一响,屋内只剩下自己与薛适两人后,少女才感到了害怕。

    她仓惶地退至门边,边敲边骂,“让我出去,你这个儒冠败类。”

    男人却若鬼魅般迫近,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明珠县主,这出戏扮的可还过瘾?”

    重压之下,少女雪肌沁出津津香汗。

    “... ...”

    她无措地咽了口涎水,嗓中满含潮意,“所以,你早知道是我?”

    薛适喉间滚笑,揽住她的腰肢朝怀中一带,“我竟不知,县主为了救我性命,竟牺牲如此之大。只着两片破布便赶着出来寻我了。”

    粗粝指节顺势而下,勾的她汗喘交加,“你都这般主动了,我若不好好享用,岂不浪费。”

    “反正你早已失了贞洁,便是再多来几次,你未来的夫婿也不会知晓的。”

    少女红着脸,漉漉地换着气,天旋地转间,已被男人压至桌台之上。

    心中免不了又羞又怒,不明白薛适如何会说出这般鄙言猥语。

    行举之间也风度全无。

    “薛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原来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呵... ...所以,我在你眼里,一直都只是个挥之即去的没有任何尊严的玩物,对吗?”

    在意识到男人要做什么后,姜岁欢越想越委屈,泪水若涨潮般上涌,忍不住抽噎起来。

    姜岁欢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黑。

    带着乌木水香的外袍自她头顶落下,将她整个人牢牢罩住。

    薛适面无表情道,“穿上。”

    姜岁欢掀开盈满男人气息的外袍,打着哭嗝回击,“收起你那副虚伪嘴脸,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要来便来,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反正从前也没少被咬。”

    男人却巍然不动,意含影射地瞧着她,“门外来人了。”

    姜岁欢心下一动,虽然有气,但还是分得清赌气与脸面哪个更为紧要,赶紧将薛适的外袍裹上。

    果然,她才刚将身体裹实,房门便被人大力推开。

    “明珠县主,你没事吧!”

    为首往里冲的是神色惶然的张择端。

    靛青色的衣摆卷起一地烟尘,额边沁出的细汗与唇畔的话语一同倾吐着他对姜岁欢的紧张。

    陆元紧随而入,他虽没刻意相拦,却还是在张择端失礼闯入后问了声“大人?”

    薛适却朝他摇头,示意不必赶人。

    姜岁欢自然没注意到薛适主仆的小动作,一双莹眸里只有对张择端为何出现在这处的愕然“张公子,你怎得来了?又是如何知晓我在这处的?”

    玉兰这才从乌乌压压人群中钻出来,回道,“县主,是我。我去薛府通报完后,思来想去还是怕你在樊楼出事,便自作主张前去尚书府请了张公子同来樊楼寻你。”

    反正县主日后也是会同张家郎君来往的,她请人前来相助,也不算逾矩吧。

    “对了县主,你和薛大人都无事吧。”

    听到玉兰的切问,姜岁欢当然很想回她:有事,并且这事很大。

    可对上薛适那层松风玉骨、山月照人外皮,她只得讪讪回了句,“无事。”

    毕竟,要众人相信这般恂恂儒雅薛大人要对自己欲行不轨,大约是无人会理的。

    张择端似看出了姜岁欢与薛适之间的诡谲气氛,便道,“既无事的话,那薛大人,择端就带着县主先行告辞了。”

    姜岁欢忙不迭地跟着点头,朝门口走去。

    却被薛适一把拽住皓腕,“我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姜岁欢:“?”

    薛适黑眸沉沉,“目前尚不能确定你与此次投毒案无关,还得烦请县主再随薛某走一趟。”

    姜岁欢被他这番煞有介事的污蔑逗笑了。

    原来人在无语至极时,是真的会笑的。

    “薛适,你还真是好赖不分啊,若这番不是我,你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怎么,现在还想恩将仇报将这投毒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你若是对我有疑,尽管去告。随你告到刑部,还是大理寺。哪怕告到官家面前,我也不怕。”

    她用力甩开男人钳住她的大掌,对张择端和玉兰道,“我们走。”

    张择端连忙将人护进怀中,狐疑地回望了薛适好几眼。

    最后又脱下身上的大氅盖在少女的薄背上,柔抚道,“县主还是披我的这身吧。”

    原以为今日这事就这般了结了。

    可谁知薛适捺了又捺,还是忍不住在张择端即将迈出房门前凛然将人留住,“张舍人且慢,且听薛某一言。”

    张择端本是不想搭理的,若不是陆元拔刀相拦的话。

    薛适袍角回环,旋身而立,正对上张择端的眼睛,徐徐开口:

    “张舍人可知怀中娇花虽美,却根系多盘,从来攀附他木而生。

    只是远观还好,可若不小心近身折之,恐被其毒液侵腐。

    还望张舍人某要被一时的繁茂迷了心智。

    你这般翩翩郎君,值得更纯良的娘子,而非这朵颜色近妖的毒花。

    否则,待落到薛某这般下场,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临了还补了一句:“这话虽然扫兴,却也全然是为了你好。”

    姜岁欢先人一步听懂了薛适这话的意思,噌得涨红了脸。

    她没想到薛适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将她形喻的这般不堪。

    什么攀附他木,什么毒液侵腐,什么张择端值得更纯良的娘子。

    不都是在同张择端明示自己的过往不简单,并非能同他婚配的良善女子吗?

    这就是明着告诉张择端,自己曾同薛适背礼私合过。

    少女颓然闭上眼,脑中皆是男人那番污言秽语的回响。

    薛适这是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好过了。

    罢了,什么婚配,什么佳婿她都不要了。

    都走吧,都走。

    她只想一个人呆着。

    可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下坠的身子却被一有力的臂弯紧紧托住。

    少年人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分毫不畏地对上薛适,“薛大人,我张择端虽读书不多,却也知晓三缄其口,慎言为贵的道理。过去的事情便算过去了,反观薛大人,字字不离从前,硬要将县主架在那虚无的贞洁架上,实在是太失风度。”

    姜岁欢神魂骇恍地睁眸,对上一双灼灼有神的双眼。

    张择端喉结轻滚,若鹰隼般紧凝着她,“县主莫听,莫怕。

    从前你自顾无暇,能活下来便算是幸中之幸了。我喜的从来都是你的性子,无关其他。

    你没有低人一等,何须惧他。”

    薛适自然没想到他的刻意贬损换来会的是少男少女互诉衷肠。

    面前那温存又缱绻的场景深深刺痛了男人的眼。

    额角经络突突跳了两下,舌尖顶起颊腮。

    男人低嗤而笑。

    他好像低估了张择端的大丈夫品性,也低估了张择端对姜岁欢的喜欢。

    是自己轻率了。

    事态已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他想扬嘴角继续温珩如玉的伪装。

    可真实情况是,他一点都装不下去了。

    姜岁欢在离去前最后留了句话给他:“薛适,欠你的那条命,我已还你。我不奢望你会谢我,但我也希望你今后莫再辱我害我。你我自此相忘,便是最好的结局。”

    薛适摸向自己的左侧心房,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糊涂了,不明白姜岁欢于自己而言究竟是什么,能引得自己频频撕破面具,丢弃涵养。

    逼得他说出许多不像自己会说的话。

    若说上一瞬碎裂的是他面上的伪装的话,那这一瞬,破裂的却是他的心脏。

    姜岁欢在下楼之时仿若听到了什么,“咣当——”的坠落之响。

    跟着传来一道呕逆之声。

    最后是种仆从乱作一团的脚步声。

    连带着些不太清晰的话:——

    “大人吐血了... ...”

    “... ...心脉…”

    “旧疾…”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也都与她无关。

    姜岁欢于那木阶上越走越快。

    快得好想要将关于薛适的一切都甩开。

    再不留一丝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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