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之变(二)

    “快跟上,雅房的大人们都等急了。”

    “今日你们运道好,赶上了的辽契来的使君大人和宫中的台阁鼎臣。若是将人伺候好了,这个月便多给你们发五十两纹银。”

    “多谢妈妈。”

    五十两纹银,这可能敌上她们三个月的月钱了呢。

    一听能拿这么多,这群柳亸莺娇纷纷挺起了胸脯,手中团扇摇得那叫一个幸喜。

    “官爷,人都到了。”

    妈妈扯着尖腻的嗓音在外叫喊。

    “进。”

    门轴转开,侑姐儿们争香夺艳而入。

    一人一陪落座后,鸨母看着最后的一张空桌和还站在身旁的两个侑姐儿陷入迷茫,“怎得多了一个?”

    “妈妈,我进… …”错屋了。

    姜岁欢正欲退出去,却在眼神捕捉到坐在正中的薛适的那刻,连忙噤声。

    就算再羞再涩,她也不敢相忘自己究竟是进来做什么的。

    薛适身旁已经坐好了斟酒的陪客,若是她再不争抢到最后一个名额,那今日怕就救不了他了。

    她必须留下!

    “最后一个… …”鸨母犹豫着留谁。

    姜岁欢无法,明白这番势必要展现出些“特殊之处”来,才不会被赶。

    她深吸一口气后,下了决心。

    将遮挡在胸前的玉臂垂下,媚眼如丝地昂起头颅朝人送去秋波。

    食色性也,两之相较,男人自然会选穿的少,身段好的那个。

    “就你了,过来陪我。”最后那个大人朝姜岁欢招手。

    既是那位官爷亲自选人,那被姜岁欢抢活儿的侑姐只得转头恨恨睨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扭着水蛇腰出去了。

    可姜岁欢还没开心多久,就因她刚刚招数遭到了男人的反噬。

    “大人,不可!不可动手动脚的!”

    “适才还勾着眼撩拨我,生怕进不到这屋里伺候,怎么这会儿装起贞洁烈妇来了。”那官爷还以为她在玩什么欲拒还迎的情趣,一双糙手愈发不老实起来。

    姜岁欢只得抓住男人不老实的手掌,按在自己腿上,“官爷哪儿的话,奴家只陪酒,不陪别的。”

    男人登时变了脸,“你瞧瞧,周围那些侑姐儿有哪个若你一般端着?”

    姜岁欢大脑飞速运转,想了个能给自己开脱的好法子。

    “官爷不知,奴家现在还是块素绢,官爷此刻便动手动脚,不合樊楼规矩。”

    “官爷若是真喜欢奴家,十日后便是妈妈替奴家设的抛花宴,官爷届时再来捧场,岂不两全其美。”

    这些文官之流向来自视甚高,姜岁欢认定了他们做不出那强人所难的事来。

    果然,待姜岁欢说完,男人只皱了皱眉,道 ,“有意思,你这般绝色竟还是个雏儿,哈哈哈哈。你们妈妈还真是暴殄天物,不会当家。”

    原本捻珠走盘那双手即刻便消停了。

    整个人也是端坐了几许,装起了朗月清流。

    见人终于敛躁,姜岁欢这才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为肆长者又怎会不懂经营之道?慢火炖肉香,急火煮糊汤嘛,官爷莫不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二人聊得正火热呢。

    席间却兀得传来“咣当——”一声。

    姜岁欢忍不住侧目,发现生出异响的正是薛适那桌。

    “啊,官爷勿怪,奴该死。”

    侑姐儿抖着身子跪倒一旁。

    立刻有人站起来替薛适教训道,“你怎么伺候人的?”

    霎时间,整屋的人的视线都被吸到了那处。

    而身处漩涡正中的男人正狭眼微阖,墨发松挽于玉簪之下,轻轻披散在颈后整。

    胸前的衣襟被打湿一片。

    姜岁欢再定眼一瞧,薛适整个人已漫散出一股腊月潭水般的寒冽之势,连带着跪在一旁的侑姐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仿若下一瞬,浑身霜寒之气就要化作冰凌,将触忤他的人腹穿百孔。

    那伺候薛适的侑姐儿真觉得自己要被冤枉死了。

    先前她明明好好端着酒樽,连薛适的半片衣袖都未碰到,哪知那位大人突然重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一满杯酒都倾倒在他衣襟之上。

    这飞来横祸,教她如何自处!

    偏她什么都不能辩,也不能说。

    一旁的官员见势不对,怕薛适真会当面发难,坏了这场接风宴,连忙继续厉声叱责,“毛手毛脚的。你可知这位大人是谁?若是惹恼了薛大人,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话说的,便是将薛适架了起来,真要发火,也会顾及自己的地位身份不去和这些陪客计较了。

    姜岁欢低嗤一声,只觉得这官员未免也太看不起薛适。

    这位小薛大人的情绪管理向来一绝,就算真要报复也不会落在明面。

    要么隐匿身份暗中报复,要么给自己个抬个正当由头,借由家国大义公开处刑。

    才不会做出当面教训侑姐儿的掉价举动。

    不知是不是屋内太过安静,衬得她刚刚那声低嗤太过明显。

    姜岁欢有种奇异错觉,对面似是有双眼刃朝这处射来。

    那眼刃狠戾地仿若错手将酒洒在薛适身上的不是那陪侍薛适的侑姐儿,而是她。

    姜岁欢被盯得不敢抬头,但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却似想到了平事的法子。

    他伸手推了下少女的背脊,“你去,把她换过来。“

    男人有他自己的盘算。

    自己身边坐的虽是朵洛水娇花,可毕竟摸不得又碰不得,不如就借这契机将这两个侑姐儿一换,薛适那边能讨到点好处,自己这边也能玩的舒坦。

    一举两得。

    只是苦了姜岁欢无端去承接薛适的怒气。

    姜岁欢本是不愿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此番前来本就是为了找到机会给他报信,心里顿时又好受不少。

    而她刚坐落的功夫,屁股都还没捂热,就又被身旁大人催促道:“没眼力见的,还不快替薛大人擦擦。”

    姜岁欢扭头看了眼薛适被浇湿的前襟,又四下环顾了一圈,不见有什么能擦拭的工具,只得捻起自己身上那层轻薄到近乎透明的纱衣袖口,在男人领口处装模做样的来回擦弄。

    这番带着脾气的来回蹭.磨,倒将男人胸前连衽蹭开一片,湿渍却一点都没洇掉。

    也正是因着她这番未收力道的擦.弄,薛适一下被挑乱了呼吸,猩红着眼攥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姜岁欢动作微窒。

    已经人事的她很快就明白男人约莫是起反应了… …

    耳廓跟着一红,姜岁欢在心底暗啐:薛适还真是个食色为灶的肤浅男人。

    随便被不知底细的侑姐儿摸两下就这般急不可耐了。

    她压下眼底嘲弄,佯装关切道,“大人可是吃醉了?饮酒伤身,还是少饮些为佳。”

    薛适将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按下,低喘着气问道,“与人作陪,为何还要戴着面纱。”

    姜岁欢没想到他会另择话题,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思。

    未免他伸手揭纱认出自己,连忙抬手将面纱死死按住。

    动作之大,倒显得薛适这厢不怀好意,玉人风致全无了。

    这般诙谐场面也是看的姜岁欢原本伺候的那位大人哈哈大笑,连忙出声圆场:“薛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娘子可是个雏儿,门槛紧的很。须待十天后的抛花宴上才能揭了面纱,供人采撷。”

    姜岁欢:“… …”

    也是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的话竟被人记了这么久,又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调侃。

    就在众人因这话捧腹攒眉的时候,薛适却将之听进去了。

    男人唇角牵起一弯月弧,似雾非雾地朝她道:

    “哦?原来你还是个雏儿。”

    “可我瞧着却不像,更像是个丰熟可采的。”

    姜岁欢:“?”

    他这算是夸赞,还是羞辱?

    男人极具压迫性地揽过她的腰肢,逼着她抬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姜岁欢愕然,只觉对方那双黑眸里隐隐流出些涌动着的迷蒙水泽,像是已经醉大了。

    薛适:“你这双眼,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女子。”

    姜岁欢:“… …”

    所以他这么亲近自己,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她自己的替身?

    他总不可能还对自己念念不忘吧。

    一想到前些时日二人剑拔弩张的冲突场景,姜岁欢霎那间冷了颜色。

    虽心有抗拒,但仍继续逢场作戏地问,“那是她美,还是我美?”

    见薛适不说话,姜岁欢故意扬起小脸,朝他颈间吹气。

    几绺未梳紧的碎发因着她的动作散落,滑到男人颈窝,似在挠痒,“官爷,说话呀。我同那位娘子,谁更美些。”

    姜岁欢就是故意的。

    她依稀记得男人这处的感知尤为敏.感。

    从前只要她一这般逗弄,男人便会立刻卸下自持,理智全无。

    那劲道,似是恨不得将她揉进他身体里,再将之捣碎。

    果然,男人捏着酒樽的手越握越紧,腕骨连带着指节都开始发颤。

    喉结上下重重滚动两回后,薛适不知想到了什么,喉间溢出半声轻笑,避而改答:“她没有你乖,也没你听话。”

    姜岁欢只觉薛适揽着自己的手越箍越紧,一时吃不住疼,轻嗔讨饶。

    薛适这才卸了力道,若安抚般倾过身去,轻轻啄吻少女樱唇前覆的那层面纱,柔声哄诱,“还疼么,再亲几下就不疼了。”

    “… …“

    同行官员哪里见过薛适这副面孔,一个个都被他哄人的腔调惊掉了下巴。

    谁人不知薛适在朝堂上就是个黑脸阎罗。

    莫说是对上那些千金小姐时有多铁石凝容了,就连对上公主也都是玉衡无温的。

    从前汴京城宴请的酒楼没少去,却也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原以为他定是个淡薄寡欲的神仙性子,可偏今日又对一个侑姐儿动了情。

    而亲看看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副相大人坠落凡尘的那刻。

    他们竟觉得薛适其人,也没有那么难相与了。

    坐在薛适周边的几个官员看得喉间发热,即刻间豪饮了好几口醇酒,看戏般地看着薛适与那侑姐儿调情。

    就若再看鹤胫着尘,金炉煨灶。

    头一次觉得薛适生出了些人味。

    他们就说嘛,这世上哪里又不好女色的男人。

    若是有,那只能是这女色还不够媚骨天成,勾不起他的兴致。

    想到这里,这些官员也都一一放开了手脚,没了之前的拘谨,同侑姐儿们没羞没臊地黏在了一处。

    “来来来。今日是转为辽契信使设的接风宴,我们先一齐碰上一杯,敬愿此番和谈顺遂,两朝永睦,福祉绵延!”

    坐在西位的一个官员起了头,众人都纷纷拿起了桌上的酒樽,遮袖倾饮。

    姜岁欢眼见薛适端着酒樽就要往唇畔送,赶忙伸手拦下,急道,“我替大人喝。”

    她虽知资政殿那两位大人会在薛适的酒中下毒,可今夜的水饮这般多,她并不能确定那毒究竟会被下在哪杯。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将每杯都截下才安全。

    姜岁欢在薛适玩睇的眸光中将酒樽抢下,计划着等会儿自己就假借失手之势将樽中酒水打翻。

    她想演的真一些,可毕竟从未做过这般事,也怕手中这杯真是什么绝命毒酒,根本就不敢让那酒樽贴唇太近。

    结果在离唇瓣一尺的地方就耐不住颤着手翻了杯。

    澄澈的凉酒倾泻而下,全洒在了少女胸脯前,染深一片桃红遮布。

    当然了,这动作落入薛适的眼中自然异常滑稽。

    男人低头闷笑,“有时候,我是真想揭开姑娘的面纱看看,究竟是破了多大的口子,才让你这张小嘴漏的这般厉害。”

    而在姜岁欢暗恼之时,男人的一手揽过少女的薄肩,另一手隔着轻纱划过她的唇瓣轮廓,轻揉慢挫,眼神晦暗,似下一刻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他问:“为何不想让我饮那酒?”

    姜岁欢自然不会蠢到直说自己是偷听到有人要害他的密谋,这才不惜扮成侑姐前来相救。

    毕竟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来说,她不害他已是菩萨保佑。怎么可能还来帮他。

    便道,“饮酒伤身,我职责所在,自然是要替官爷挡住的。”

    薛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牵过她纤细如玉的指节,徐徐啃咬。

    将她指尖那几滴未干的酒渍都吮了去。

    “啊,公子不可。”

    姜岁欢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抽回,一时之间乱的换了称呼,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会死吗?一滴毒酒足够致命吗?之类云云。

    却不想男人趁她怔神之际俯身撩起她鬓边的一缕细发,唇畔贴着她的耳垂轻轻舔舐,哑声道,“我喜欢你。日后跟了我可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姜岁欢耳间一热,似有电流自耳垂漫过全身,身子止不住地发软。

    脑中突得跳出从前在浮云居生活时他与自己许过的类似承诺:“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少女眼眶兀然一热,心中极不是滋味,酸道,“公子的喜欢还真是肤浅,我不过就是替你挡了杯酒,你就巴巴地对我说喜欢,我要什么都给我。那若是日后有人替你挡了一刀,你岂不要将自己的命都给她。”

    薛适不以为然,漆黑的眸子将她整个人尽数吞罩,“只有你,也只给你。”

    “… …”

    还真是花言巧语易醒人啊。

    “官爷若是真喜欢我,十日后的抛花宴,备够银两来捧我的场便是。”

    言毕,姜岁欢鼻间哼哼两声,将人推开。

    二人的气氛冷了一瞬。

    不知又过了多久,离薛适最远的那桌又有人开始起兴:“这壶是耶律信使特带的湩酒,适才拿下去以冰镇之,现在温度正好,请各位大人一同品尝。“

    另一人附和道,“呦,这可是难得一品的佳酿啊… …”

    这声音… …

    是他们!

    姜岁欢耳廓微动,不正是资政殿中的醇厚与低沉的那两道男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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