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生前为人和善，与不少人交好，她的葬礼来了不少人。

    我和“大熊”媳妇一直在棺材边守着，谢思靖帮忙接待来悼念的人，但也时不时给我端杯水，递点吃的。

    “小妹，妹夫对你可真好。”

    我抬头看着谢思靖忙前忙后的身影，什么话也说不出。

    “大熊”媳妇继续说：“你看今天过了这么久，你大哥从来没过来问我渴了没或者饿了没，还是妹夫来照顾你的时候顺便给我拿了点吃的，我这还是怀着身子。”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难掩失望。

    我看着这个长相看似精明的女人，却也会生出一丝惆怅。

    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自己觉得幸与不幸，都是靠和别人比出来的。如果今天谢思靖也和“大熊”一样，她大概不会对自己的丈夫生出怨言。

    不过丈夫疼不疼人，也要看看父母是怎么做的，陈父明显就不是疼老婆的人，甚至很多事都是让自己老婆当出头鸟。

    原件不正确，复印件当然也不正确。

    而曾经的谢父，曾从谢兰口中听过，对谢母很好，谢思靖自然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

    不过她毕竟在孕中，她也算是整个陈家除了老太太之外唯一一个对我算是比较和善之人了，我安慰道：“嫂子，你这已经是第二胎了，而我还是第一胎，第一次当爸爸，谢思靖对我自然是会小心很多。”

    我将谢思靖对我的好归结于是因为这是谢思靖第一个孩子，果不其然，她看起来好很多。

    我又提点她：“不过嫂子，日子好不好，是看人怎么过得，而丈夫好不好，有时候也是看妻子如何调教的，你说是不是？”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点点头，对我笑了笑。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想必“大熊”跟着她，以后日子不会太难过。

    突然，有个年轻的男声响起。

    “陈采薇，你还好吗？”

    我抬头看去，一个看起来十分阳光，模样还不错的少年，如果按照21世纪的年龄划分，大概属于男大学生。

    我看着男大学生，实在是有些迷茫，下意识问：“哪位？”

    “陈采薇，你不记得我了？”

    “大熊”媳妇也纳闷，“小妹，你不记得他了？”

    救命，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我必须记住吗？

    我只好实话实说：“抱歉，我之前脑袋受伤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小妹，你什么时候受伤了？你怎么没跟家里说过？”

    “现在都好了，何必让大家都担心呢？”

    我又看向男大学生，对他笑笑，说：“抱歉！”

    他突然脸红了起来，“没……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我仔细打量他，又看了看“大熊”媳妇，她一脸吃瓜的模样，我心里一惊，不会是原主和他有什么吧？

    我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谢思靖也正看着这边，那眼神让我有种自己被捉奸的感觉。

    开什么玩笑，我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

    我转头淡定地对男大学生说：“我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他见我话里话外都透着冷漠，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他一走，我立马就询问“大熊”媳妇。

    原来，原主下乡和这个男大学生有关，更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导火索。

    17岁的陈采薇高中毕业，这个年代不似后面可选择的机会多，她只有三个选择：进厂务工、上山下乡和在家待业。

    进厂务工需要名额，但陈家两个老人的名额都已经给了两个孙子，显然，这条路是个死胡同。

    上山下乡是这个年代大部分的年轻人的选择，不过，陈采薇一向胆子小，长得又好看，让她孤身一人去个不认识的地方，陈家二老不放心。

    剩下的就只有在家待业了，凭着陈家两位老人的退休金养活陈采薇不是问题，陈家二老也愿意，但是同时也需要陈父陈母愿意。

    如果没有陈采薇，很明显二老的退休金都是贴补两个亲孙子的，之前好不容易忍受陈采薇读完高中，怎么还能允许她继续在家吃白食？

    那时老大刚结婚一年多，家里的积蓄都用的差不多了，老二眼见也到了结婚的年纪，陈父陈母立刻给陈采薇想出了第四种选择——嫁人。

    其实，这个想法刚提出来的时候，陈爷爷也没有反对，一是陈采薇也确实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好的婆家难寻，先相看相看；二是那时候的陈爷爷身体已经不太行了，每况愈下，想要在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给陈采薇选好婆家。

    想要给陈采薇找婆家的消息放出去没多久，不少媒人找上门来。陈采薇模样好，高中毕业，人又乖巧勤快，除了没工作这一个缺点，简直是各个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媳。

    一开始上门的人多，鱼龙混杂，来介绍的什么人都有，陈爷爷身体不好，这些事都是交给陈父陈母去处理，谁知当父母的只看谁彩礼出的高，其他的条件一概不管。

    那段时间因为陈采薇婚姻大事父子俩争吵不断，闹得很僵，甚至一度将陈爷爷气进了医院，如此，陈父才稍微老实点，好好筛选了一番。

    后来陈父终于挑到一户人家，家底殷实，口碑不错，年纪相仿，简直各方面都符合双方要求的大小伙——男大学生，姓顾名昀。

    这顾昀的母亲是和陈父同厂的女工，父亲是政府单位工作的，顾昀成绩好，口碑也不错，毕业后还被推荐进了工农大学，的的确确是个男大学生。

    其实二人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纪，不过顾家没介意，说两人先订婚，培养下感情，同时还给陈采薇介绍工作，等二人到了年纪再领证办婚礼。

    陈爷爷也很满意这户人家，谁知岔子出在了陈采薇身上。

    陈采薇在这件事情上原本一直没有说过任何反对的意见，哪知一听对方是顾昀，哭闹着求陈爷爷不要将她嫁给顾昀。

    再三逼问下，陈采薇才说，那顾昀原来是她高中同学，成绩在学校也确实不错，但是在学校的时候，顾昀最喜欢捉弄她了。

    一开始顾昀只是偷偷藏起陈采薇的课本和作业，后来就演变成喜欢揪陈采薇的辫子，放学的时候还经常把她堵在巷子里吓唬她。

    在那个年代，顾昀做的这些事显然像个流氓，都可以被枪毙了。

    陈家二老知道这个事情气坏了，立马不愿意和顾家结亲，甚至连介绍的陈父也一起骂了顿。

    顾家不死心，带着顾昀上门赔礼道歉，但是陈爷爷不吃这套，直接将顾家的人拒之门外。

    好不容易寻来的亲事觉得不错，却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陈爷爷彻底绝了给陈采薇找一门好婆家的想法。

    眼看着自己身体越来越不行，自己的老伴儿也顶不住事，怕自己死后陈父陈母立马将陈采薇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陈采薇报了“上山下乡”的名额，将希望寄托在陈采薇自己身上，希望她能有一些好的际遇。

    报完名不久陈爷爷就去世了，陈爷爷去世后顾家还上门，说只要他们同意这门亲事，“上山下乡”的事情他们会去想办法，不需要陈采薇去外地。

    刚刚痛失老伴儿的陈奶奶一腔悲痛正愁无处发泄，于是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将陈采薇送上去花岩村的火车，彻底绝了顾家的心思。

    自那不久，没了老伴儿和最疼爱的孙女在身边，陈奶奶也倒了。

    后面的故事也就是陈采薇并没有如陈爷爷期望那般有一番好的际遇，反而将自己折腾没了，随后将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成为了她。

    以我28年的阅历来看，那个顾昀或许并不是喜欢捉弄陈采薇，相反，他很喜欢陈采薇，只是懵懂的少年还不懂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这些幼稚的做法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谁知弄巧成拙，本来或许会有个好的结局，却这样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来吊唁的人来来去去的，一波又一波，但是那个顾昀却一直没走，直至天色渐晚。

    他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陈采薇，我能单独跟你说几句吗？”

    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我便没忍心拒绝。

    我点点头，说：“我送送你吧！”

    我送他到了楼下，两人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他望着我，眼神中还有着难以掩藏的情愫，看样子我猜的不错。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下午那个一直给你递水、递吃的男人是你的丈夫吗？”

    我点点头，他说：“看起来他对你很好。”

    我继续点头，他苦笑，“今天我看着他对你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你爷爷同意了我们俩的婚事，现在或许给你端水、给你送吃的人会是我，而你也正怀着我的孩子，我们会……”

    “顾昀，”我打断他的话，“你做这些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了，很多事情不能用如果来判断，世界上也没有后悔药吃。而且……”我对他笑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这些假设都不成立。”

    “是啊，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而我……也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

    他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陈采薇，我很抱歉，之前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没有办法弥补。”

    我安慰他：“都过去了，你不用再放在心上。”

    “不，伤害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就和遗憾一样。陈采薇，你知道吗，其实那些年我一直很喜欢你。”说完，他似乎有种解脱的感觉，“这句话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终于说出口了。”

    “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想给你造成困扰，只是很抱歉，当初的我太过自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爱意，只能用那种拙劣的方法去吸引你的注意力，而我却对给你造成的伤害一无所知。毕业后，我听说你父母再给你相看合适的夫家，我当即就去求了我父母去你家求亲。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家里人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我有多高兴，那段时间，我总是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我爸妈都觉得我疯了，我每天都在计划着等我们结婚那天我要向你表白，向你表达我最诚挚的爱意。”

    他说话的时候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可我知道，这段憧憬并不会维持太久，他也很清楚，随即他的脸上充满里苦涩。

    “可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没几天，我父母又告诉我你爷爷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初的我确实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吸引到了你的注意力，只不过那些不是欣喜，而是恐惧，我那一刻才知道我当初错得离谱，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后悔药该多好，如果我能见到当初的自己一定要将自己狠狠揍一顿。我求着我父母和我一起上门求取你的原谅，但是当初的伤害已经太深太深，你甚至都不愿意给我机会弥补。”

    “对不起，今天我又犯蠢了，你已经结婚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

    我对他笑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想和我倾诉一下，彻底和过去做个告别。”

    “谢谢！”他朝我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今天我看到他对你很好的时候，我就彻底放心了，最起码当初那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子终于有人护着了，当初的那个小女孩也很不一样了！”

    当初那个胆小怕事的女孩或许是会有一个人保护着她，可她却自己终结掉了一切，而那个原本应该护着她的人却在保护着我。

    他问：“陈采薇，以后我们是朋友吗？”

    我对他说：“顾昀，我们一直都是同学。”

    “我明白了，陈采薇，再见！”说完，他向我挥挥手。

    “再见！”

    这个18岁的少年，通过对白月光的倾诉来告别当初的自己，在白月光已婚的前提下，这种做法其实并不合适，也显得他很幼稚。不过他本来也就18岁而已，本来就不够成熟，他能够迈出这一步已经很勇敢了，我自然要多包容一下，谁叫我已经是个28岁的知心大姐姐呢！

    “喂！顾昀！”

    我叫住他，他回头看向我，眼神中再没有了刚刚的情愫，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希冀。

    “以后你碰到喜欢的女孩子，要学会对她表示你的善意，不要再傻乎乎地用恶作剧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了，女孩子都喜欢对自己好的男孩子！”

    “我知道了，谢谢！”

    顾昀走后，我看向躲在楼梯拐角的人。

    “出来吧，我早就看到你了。”

    谢思靖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掩饰道：“我看你迟迟没上去，有些担心你。”

    “谢思靖，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刚下来的时候，就发现你一直站在那儿。”

    我转过身，双手环抱于胸前，用审视地目光看着他，“我知道你都听到了，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他见我很坦诚，也不再遮掩，开门见山地问：“他是谁？”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同学啊！”

    “那是你对他所说的，是为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我想知道，在我面前，他在你心中是谁？”

    我仔细想了想，然后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差点成为我未婚夫的人。”

    “陈采薇！”

    “实话实说罢了！”

    说完，我转身上楼，假装没看到他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才懒得搭理呢！

    没事找事，都说了是同学，非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那我只好成全他了！

    哎，谁叫我已经是个28岁的知心大姐姐了，最是善解人意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就启程回了花岩村。

    临走前，我将老太太留给我的一百分为两半，一半给“大熊”，一半给“竹竿”。

    爷爷奶奶走后，陈采薇就彻底不属于这个家了，而我更不会属于这个家，所以这个钱我并不想拿，还是留给他们的两个孙子吧。

    我对陈父陈母说：“奶奶都跟我说了，我都知道了真相，从今以后，我就和这个家再也没有关系了。”

    陈父陈母并没有半点不舍，“竹竿”也因为那五十而洋洋得意，只有“大熊”和他媳妇对我稍稍流露除了一点留念。

    他们特意送了我去火车站，临行前，“大熊”媳妇对我说：“小妹，以后你和妹夫好好过日子，不管你认不认，我和你大哥永远都是你的娘家人。”

    我抱了抱她，不过两个孕妇抱在一起还是有些困难的。

    等他们走远，“大熊”媳妇指了指自己的口袋，似乎在示意我什么。

    我伸手摸进了自己的口袋，是那五十元，我心里一暖，看来，陈家也不全是凉薄之人。